第六章

　　然而晏南丘進(jìn)入吏部之后，確實有干實事。不僅每天準(zhǔn)時上卯，明明沒什么急事的閑差她卻整日熬到夜深才歸。

　　之前徐昭不理解，待到看到晏南丘手繪的一整本《檔案文庫改良方案》之后，心中不禁嘆服。

　　她從制度到方法，一一羅列，言語無法形容之處，輔以簡圖說明。

　　一眼看去，制度詳盡、方案清晰，條理清楚、示例簡潔。其中有些觀點，與他早年所想不謀而合，只是晏南丘的構(gòu)想更為精妙一些。

　　徐昭心中隱隱有了決斷，他看著晏南丘道：

　　“你這套設(shè)計確實能極大提高檔案存取的效率，不過，按照你的描述，歷年文檔怕是要重新編號，工作量大就不說，若是操作之人別有用心，很可能導(dǎo)致重要文檔遺失、原有文檔順序混亂?！?p>　　這些自然在晏南丘的考慮之內(nèi)。

　　她恭敬地拱手回道：“實行專人分塊分區(qū)即可。實操之前，也會對工人進(jìn)行專門培訓(xùn)，若最終效果不如預(yù)期，下官也能保證將檔案一一復(fù)原。至于耗時，根據(jù)下官測算，五人一組，工期一月，足矣?！?p>　　她說得這般篤定，又面面俱到，倒是將徐昭原有的話堵回了肚里。

　　徐昭沒有立即應(yīng)下，而是道：“此事本官知道了，茲事體大，上面不一定會準(zhǔn)。”

　　晏南丘一副早有預(yù)料的模樣，道：“無妨，下官先行謝過主事。另外，還有一事下官也想向主事稟報。”

　　聽到還有事，徐昭道：“哦？何事？”

　　晏南丘便將最初的問題說了出來：

　　“下官在整理人員檔案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部分官員履歷模糊、檔案缺失，料想是前幾位同僚在整理檔案時有所疏漏又不曾注明所致。下官便想趁著這個機(jī)會，查漏補(bǔ)缺，若有人問起，便說是這次改良所致。吏部文庫之大，檔案眾多，若是不小心‘損毀’幾本，也是情有可原的吧?！?p>　　晏南丘話說得極巧，沒有明說是誰的過錯，反而為這些過錯找了個極好的借口。

　　做過七八年主簿的徐昭自然知道，人員履歷缺失、檔案不全之事早有發(fā)生，從他做主簿之時起就是一筆爛賬。他也曾有心將此問題從源頭上根治，奈何那時的主事聽完他的話之后竟是劈頭蓋臉地將他罵了一頓。

　　“徐昭！想升官想瘋了吧？別以為你識得幾個字就想學(xué)人家革故鼎新，也不掂量掂量自個兒有幾兩重。我告訴你，此事休想再提！對外也別說，若說了，你這輩子的官運(yùn)也就到頭了！”

　　徐昭性格保守，想事情愛鉆牛角尖，讀書時便被同窗嘲笑過，說他迂腐死板、不知變通。但夫子很是喜歡他，還說他的性格很適合為官。

　　后來參加科舉，僥幸上榜，雖與榜首遙遙相望，但也在吏部謀了一份差事，也就是后來的吏部主簿。

　　新官上任，總想著做點成績出來，徐昭這才鼓起勇氣向主事提出了補(bǔ)齊檔案缺漏的申請。

　　然而得到的卻是一頓謾罵。

　　那時的徐昭不明白自己一片好心為何會得到無端責(zé)罵，單純地以為那主事嫉賢妒能，不給他施展抱負(fù)的機(jī)會。

　　他性格本就保守，不善推陳出新，自此之后更是毫無建樹，再無建言。

　　只是心里免不了怨懟，哀嘆自己懷才不遇，怪這世道黃鐘毀棄、瓦釜雷鳴。

　　直到后來，主事致仕，他繼任，應(yīng)酬多了之后他才明白，當(dāng)初提出補(bǔ)齊檔案缺漏的自己有多么的鼠目寸光、不識大體！

　　官場行事最忌諱的就是強(qiáng)出頭，眾人的共識皆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而徐昭這一行為，無疑是主動給人當(dāng)槍使。

　　吏部主掌官員銓選考核，官員的升遷貶謫都須登記在檔，如此在人員考核之時才有跡可循。因此，吏部主簿所掌人員檔案的正確性及準(zhǔn)確性便尤為重要，這關(guān)乎到吏部的權(quán)威。

　　人員檔案缺失、遺漏、甚至造假，都幾乎等同于將吏部的權(quán)威性按在地上摩擦，這關(guān)乎的不是吏部主簿一個人失不失職的問題，而是整個吏部管理的問題。

　　六部不和由來已久，主掌戶籍財政的戶部更是與吏部積怨頗深。若真要補(bǔ)齊檔案缺漏，則需由吏部尚書上報皇上，經(jīng)皇上審批同意，再通知到戶部，由戶部指派人手，與吏部審查的官員一起，對檔案丟失之人進(jìn)行逐一面訪、查證，才能補(bǔ)齊履歷。

　　人力耗費(fèi)之大且不用說，光說這事需得驚動吏部尚書以及戶部，有點官場經(jīng)驗的人都不會同意。

　　戶部盼著吏部出錯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平時有事沒事就抓點雞毛蒜皮的事大做文章。這要是被他們知道吏部人員檔案管理有問題，那不得鬧到天上去？

　　想明白這一層的徐昭后背驚出一身冷汗。前主事說的沒錯，他若真的對外提及此事，那就真的是小官做到頭了，不僅官位丟失不說，甚至還可能牽連滿門。

　　時至今日，晏南丘重提此事，卻與當(dāng)時的他大為不同。

　　其一是說話的藝術(shù)。

　　晏南丘不先提檔案缺漏的問題，而是說原有檔案存取方式過于笨重，耗時長，費(fèi)人費(fèi)力，并在此前提上提出優(yōu)化改良的方案。

　　檔案管理之法六部通用，其毛病也是由來已久。就連最愿意在卷宗管理上做文章的大理寺也是收效甚微。

　　若晏南丘改良之法有效，無疑是給吏部記了一大功，這與徐昭之前的自揭其短不同，這是給吏部長臉的事，吏部尚書肯定樂意為之。

　　其二便是做事的邏輯。

　　借由整頓官員檔案之事，順勢提出補(bǔ)齊檔案遺失之行，合情合理，無可厚非。

　　陳年文檔，難免蟲蛀鼠咬，加之文庫改良過程中新來的工人操作不當(dāng)，致使檔案混淆、遺失，也是說得過去的，不至于被人當(dāng)做把柄大做文章。

　　兩廂成全，各得其所。

　　吏部既全了面子，同時又解決了官員檔案缺失這一隱患，可以說是一舉兩得、一石二鳥。

　　徐昭作為晏南丘的直屬上級，晏南丘的方案被肯定他也會相應(yīng)地受到嘉獎，也算是出了當(dāng)年的一口郁氣。

　　細(xì)想下來，唯有那位即將背鍋的操作工人大概會受些輕微懲罰，不過影響不大，也只需事后稍加安撫即可。

　　想明白其中關(guān)竅的徐昭對晏南丘的能力有了更深刻的認(rèn)知。

　　難怪晏南丘年紀(jì)輕輕就能做到驍騎尉的位置，靠的不全是武力，還有智謀。

　　若有這番洞察人心、見微知著的本事，何愁在官場混不開呢？

　　想到這，徐昭看晏南丘的目光便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