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雪初霽那日見到過太陽之外,近幾日都是霧蒙蒙的混沌,偶爾呼嘯來一陣北風,吹散一片霧隱,但卻吹不散天空整幕的陰沉,壓得人心里異常煩悶。這樣的天氣也使得地上的厚雪不見任何融化,反而要凝凍成冰了。
巴巴盼了幾天,千莫玨卻一直再沒來天方驛館。實在按捺不住,昨日我遣秦嶺淮回殷都府中探聽消息,方知情況確是有些棘手,千莫玨可能要忙于處理,不得空來我這里了。
原來,這幾日殷都城中有不少百姓聚集在都府衙門鬧事,以此抗議國家將殷都割讓給大武朝。這些聚眾之人多是商戶,他們之中很多都是流動到殷都經商擴業(yè)的,而家人親屬基本都在北羌其他城府。如果殷都被割讓,他們要么回舊地,丟棄好不容易創(chuàng)立的商業(yè)之基,要么繼續(xù)留在殷都,與家人永隔兩國。
“若以惐親王之意,當盡殺鬧事之人,以儆效尤。”秦嶺淮說道,“但恒親王認為,殺戮百姓,于日后安邦管治不利,應以勸導撫慰為上策?!?p> “那四皇子打算怎么處理?”
“主子心思縝密,已派人秘密查得,此番商戶鬧事原是殷都府首領縱容挑唆而致,所以才會有‘獻城之約有變’。正確地說,應該是為了‘獻城之約有變’,才挑唆他們鬧事?!?p> 當初千莫玨攻下并墀、四涼、天岐、由铦、殷都五城,逼得北羌國不得不盡快議和。使臣在談和時許以并墀、四涼、天岐三城相讓,并以年年納貢的條件換回由铦、殷都兩城。但大武朝怎回舍棄殷都這個已經得來的戰(zhàn)略要地,提出必須割讓并墀、天岐、殷都三城。這三座城正好成掎角之勢,可有效防范北羌再來侵犯。而殷都地處咽喉之間,除了具備軍事戰(zhàn)略要地作用之外,還聯(lián)通多國貿易往來,經濟要道的作用也不容小看。
迫于形勢,談判使臣只得同意相讓并墀、天岐、殷都三城。但聽秦嶺淮的分析,北羌并不想那么輕易就履行和談之約,而是要借殷都百姓造勢,逼迫大武朝放棄殷都。
“碧塵小姐不必過于擔心,主子自有解決之道。”許是見我愁眉不展,秦嶺淮勸慰道,“回來之前,我聽說主子已以‘破壞兩國盟約’之名斬了殷都府首領,派人將其首級送往北羌國朝廷,并發(fā)出告示,一是闡明殷都府首領為一己私利挑唆百姓鬧事,企圖破壞北羌國與大武朝和約,已被正法;二是準許殷都百姓自主選擇去留;三是若再有人故意哄鬧,格殺勿論。”
如此,事情應該很快會平息了吧。我稍稍放心,也感覺到千莫玨無比的細心,“這些,是四皇子特意交代讓你告訴我的吧?”
“是?!鼻貛X淮拱手,“主子說,怕您擔心,要屬下講細一些?!?p> 確實,知道他走的每一步都勝券在握,我才能放心,即便不會放心,至少不會沖動到與他一起陷入麻煩的泥潭之中。他,并不希望我受到一絲一毫的困擾。
“我知道了。此次征戰(zhàn),四皇子手底下也沒帶清風、武德和武義他們,眼下只有你這一個心腹,你還是去跟在他身邊,有些事情只能讓最信任的人去做。”不知怎的,我總覺得會出什么幺蛾子。
秦嶺淮聽我這么一說,突然單膝跪地,抱拳道:“恕屬下不能聽從!這次探聽消息,主子已嚴厲訓斥過屬下,如若屬下再擅離職守,必將人頭落地!護碧塵小姐萬全,便是作為主子最信任的人要做的事?!?p> 我輕輕嘆了一口氣,轉身望向門外席卷而來的大風,喃喃地道:“可是,你在他身邊,我的心才踏實一分……”
又是一連幾天的等待,我本以為千莫玨會在某個午后時分翩然而至,那時我便不顧一切地上前擁抱他,親吻他,可這個時刻一直沒有出現(xiàn)。
事情應該平息了才對,這個可以肯定。因為每日里我都會派伊心或者柳兒或者無思去大街上打探消息。自從告示貼出來后,殷都府衙再也沒有鬧事的人了,除了剛開始兩天有百姓遷移,顯得城中有些混亂之外,現(xiàn)下已步入正軌。可是,為什么他還沒有來驛館見我?
他不來,那我就去見他。打定了主意,我便打算帶著秦嶺淮到殷都府衙。但無思表示放心不下,執(zhí)意跟著,我們一行三人駕著馬車匆匆趕到了這個我無數次聽說卻從未踏足過的府衙。
今日的風出奇的大,我剛從馬車上下來,斗篷的帽子便被無情地吹落到肩頭,冰冷的寒風呼嘯著刮過臉龐,留下一陣陣刺痛。
威嚴的府衙大門敞開著,在寒風中靜靜地矗立。門口兩隊士兵不畏嚴寒地站立兩旁,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其中一個像是帶隊的,見到我們大步迎上來,先是懷疑地斜視了我和無思一眼,才沖秦嶺淮抱拳道:“秦兄,上面有令,閑雜人等不得入府?!?p> 秦嶺淮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笑著回道:“譚嚴兄,這個我當然知道。不過你去回稟主子,是碧塵小姐來了,主子恐怕要親自出來見呢!”
“這……”對面的譚嚴皺眉,看似很是為難。
秦嶺淮一撇嘴,顯出不滿,“怎么?通傳一聲這么難嗎?”
“只是……只是上面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內,連秦兄都不行?!?p> 秦嶺淮急了,“前幾日我還出入自由,怎么今兒個就不許我進了!今天我非要進去不可!”說著,就要硬闖。
門口的兩隊士兵迅速列隊擋在跟前,手已緊握在腰間的刀柄上。
秦嶺淮被這個陣勢驚得愣了愣,想是他也不明白為何會有今日這不同尋常的陣仗,腳下不禁停住了。
那個譚嚴快步上前,拱手道:“秦兄不要為難弟兄們,上面確實有令,非親王授意,任何人不得進府?!?p> 親王授意?這里難道是二皇子和三皇子說了算么?但秦嶺淮前幾日還可以自由出入,為什么偏偏這個時候就“任何人不得進府”了?
千莫玨,他會不會出什么事了?
心底沒來由地陡生出不好的猜測,我的身體忍不住哆嗦起來。許是站在寒風中太久,身體才會本能地抖動。我盡量控制一下,上前兩步,“那勞煩譚嚴大哥向兩位親王通稟,蕭碧塵求見。”
無論如何,今日我一定要見到他。
“這……”譚嚴依然在猶豫什么。
“這什么這!還不快去通稟!”秦嶺淮明顯更急了。
“不必通稟了?!?p> 特意抬高的聲音從背后響起,伴隨而來的還有馬蹄踩在硬邦邦路面上的踢踏聲。
我轉過身,見兩匹棕馬已奔到近前,正肆意噴著濃密的白氣。而身穿一黑一白斗篷的兩個人已翻身下馬,攜夾著一股冷氣站到了我面前。
對于他們的及時出現(xiàn),我竟感覺到一絲欣喜。
“見過惐親王,見過恒親王?!蔽曳€(wěn)穩(wěn)地福身行禮,低頭瞧著腳面。
“你們這幫狗侍從,怎么敢讓這位大小姐在外面受凍!”二皇子似是咆哮著說,手里的皮鞭子指著譚嚴那幫人。但很明顯,他的語調里有一種裝腔作勢。
“屬下也是奉命行事?!蹦亲T嚴拱手道,竟不卑不亢。
“大膽!”二皇子怒瞪一眼,“還敢跟本王頂嘴?!”
“今日惐親王和我兩位親王還帶不進去這幾個人么?”一直未出聲的三皇子上前,凜然瞧著譚嚴,語氣冰冷。
“恒親王,非屬下刻意為難,確不敢有違上令。”
“切,信不信本王現(xiàn)在就下令把你砍了?”二皇子似乎更生氣了。
三皇子邁步擋在中間,“有什么后果,本王一力承擔,決不會賴到你頭上。讓路!”
僵持了片刻,譚嚴終于揮手讓士兵閃開,二皇子和三皇子跨過門檻向院子內走去。而我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忘卻了邁步。
“碧塵小姐,可以進去了?!鼻貛X淮出聲提醒。
我茫然地轉頭看他,他應該也看出哪里奇怪了,對不對?
這時,已走出十幾步的三皇子回頭看向我,“……你不是要見四弟么?”
是,我是要見他的。終于,我抬起右腳,跨進了門檻。
但思緒卻不會因為我一心走路而停止,反而如密麻灰塵般無孔不入。
剛才的對話很顯明地暴露了一個問題,這府衙并不是二皇子和三皇子說了算,而那個譚嚴所謂的“親王授意”、“不敢有違上令”,排除面前的二皇子和三皇子,那么也只有……
“當心!”
秦嶺淮驚呼一聲,身旁的無思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方才腳下一軟,險些滑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左臂內里似乎正涌上來一陣陣隱痛,我倏地從無思手中抽回左臂,驚懼地發(fā)現(xiàn),我竟然快要忘記,這條手臂下埋藏著一只……一只可以輕松置我于死地的血蠶。
“碧塵小姐,你怎么了?”也許看出了我的不對勁,秦嶺淮皺眉關切地問道。
我抬起頭,見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停下了腳步,回身看著我。
我搖搖頭,勉力一笑,“沒事?!闭f完,繼續(xù)超前走去。
那個人,真的來了嗎?
……
我以為他們會帶我直接去見千莫玨,但我環(huán)視四周,這個屋內除了幾個丫鬟下人并沒有他的影子,也沒有那個人的身影。
我竟松了一口氣,其實,我還沒有做好任何準備去應付那個突降此地的人。不過,現(xiàn)在我有時間安慰一下自己,有千莫玨在,那個人也不能把我怎么樣。
“臉色怎么這么蒼白?”三皇子已摘了斗篷,將下人及時奉上的暖手爐順手塞給了我。
臉色蒼白?可能是被自己剛才的猜測嚇得,我卻答道:“被凍著了。”
“喲,二位的舊情還在呢!”二皇子翹著二郎腿,剛抿了一口熱茶,看熱鬧似的嘲諷道。
我本想懟回去,但想到若不是他們幫忙今日我怕是難進這府門,便不理二皇子的調侃,只福身謝禮,“謝恒親王體恤?!?p> 三皇子抬了抬手,示意我起身,便轉身坐到椅子上品起茶來。
“碧塵小姐,啊,準確地說,應該是蕭碧塵小姐,今日大駕光臨,不會是要見我那位四弟吧?”二皇子捋著有些炸毛的袖口,卻因為有靜電,那些毛茸茸的東西他怎么也捋不順。
明知故問!
“是。”我不緊不慢地答道。
“那本王可要事先叮囑你一句,你這個‘閑雜人等’怕是沒有資格見四弟?!?p> 是因為那個人會竭力阻撓吧,那又怎樣,他能擋得住我去見千莫玨,但他擋得住千莫玨來見我么!何況,我已經身處這府衙了。
“我沒有資格,惐親王和恒親王總有資格吧?!奔热荒銈兌及盐?guī)нM府了,再帶我去見千莫玨不過幾步路的事。
“呵呵!”二皇子樂出聲,“那是自然,我倒是很想看看這場熱鬧!”
熱鬧?他是盼著我和那個人起沖突是吧,但我怎么會讓你如愿,待會兒只要我表現(xiàn)得順從乖巧,那個人還能當著千莫玨的面打我不成!
有了這個底氣,我便挺直背,仰了仰頭,“怕是要讓惐親王失望了?!?p> 二皇子卻不置可否地笑著搖搖頭,一種預料一切的視線掃過我,又端起茶杯自在地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