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時局
將手鐲把玩一陣，便又輕輕放回了盒底。王福英的臉上流露出了復(fù)雜的神情。
憑心而論，李家待她并不薄。盡管丈夫并不喜歡她，可吃穿用度卻從未苛刻過她。甚至，由于公公婆婆也常年醉生夢死，丈夫又經(jīng)常外出尋花問柳，勾欄聽曲，無人看管的她甚至過的比在王家還要更自由了幾分。
可惜，這樣的日子，終究如那絢麗的泡影，在記憶中留下了美好的畫面后，便飛快的在時間的長河中一閃而過。
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王福英苦笑著搖搖頭，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重新將銀元一枚一枚的放進(jìn)去，再細(xì)致的用紅布包裹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回衣柜，又將挪開的衣物被褥一層層的放了回去，這才輕輕的關(guān)上了柜門。
收拾好一切，獨自坐在木床上，王福英看著這充滿著年代感的祖?zhèn)髂疚?，愣愣的發(fā)起了呆。
此時，已是黃昏，工作了一天的日光，已經(jīng)變得慵懶。透過雕花的窗戶，灑在了石磚地上。不似大城市的喧鬧，農(nóng)村，總是一副靜謐祥和的樣子。仿佛時間在這里都打了盹，忘記了給這偏僻的山村變化模樣。
可是，時常與家中通信的福英卻分明知道，這不過是時代僅存的僥幸罷了。外面的世界，早已變了模樣。
當(dāng)年，她嫁入李家的時候，依舊是大清的時代。而當(dāng)她的第一個孩子出世的那一年，大清便正式退出了歷史的舞臺。取而代之的，并不是哪家的新皇帝，而是一個被稱作大總統(tǒng)的人。而朝廷，也不再稱之為朝廷，被叫做政府。據(jù)說，這都是從洋人那里學(xué)來的玩意。說是要為全體國民而設(shè)立國家。從此，朝廷不再是誰家的朝廷，而是大家的朝廷。國家，也不再是誰家的國家，而是大家的國家。
可是，僅僅過去了幾年，她便又從往來的貨郎口中得知，新的政府大總統(tǒng)，稱帝了。這外邊的天，又變回了過去的模樣。可眨眼又是一年，貨郎卻又說，皇帝去世了?，F(xiàn)在是各自稱王的時代。
變換莫測的時局，讓哪怕是身在農(nóng)村的王福英都感到了幾分荒唐。荒唐之余，更是為身在局中的父母由衷的感到擔(dān)憂?？稍谶@樣的時代下，身為一個女子，她又能做什么呢？怕是能平凡，平安，平常的活著，已經(jīng)是不少人該燒香祈福的程度了吧。
日子一天天過去，如今已經(jīng)是民國十三年。
她本以為，她的人生就會這樣過下去。在這個不再富裕卻足以糊口的家庭里，照顧著這大門大戶的子孫后代，親手將他們撫養(yǎng)成人，然后自己慢慢的老去。成為村口那些每天農(nóng)忙結(jié)束后，便會三五成群的坐在大樹地下，一邊磕著瓜子，一邊閑聊家長里短的老婦女。
而她的丈夫，盡管再不喜歡她這個大腳婦，卻終歸還是回到了家里。雖然經(jīng)常叫苦叫累的，躲避農(nóng)活。還時不時的弄點小錢便出去尋花問柳，勾欄聽曲一番。可是，這人畢竟是她名義上的丈夫，李家的族長。看在孩子的份上，她也就索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可她是千算萬算，怎么也算不到，這個平日里鋤頭拿久了都要抱怨幾句的富家子，居然義無反顧，兩手空空的離開了這個家。這屬實是把她打了個措手不及。
盡管面對孫丫頭的時候，她的神情淡然自若，仿佛天塌下來，也不過是漏出個窟窿。可回到房間里，獨自一人的時候，她多少卻是有些驚訝和失魂。
驚訝在于，這樣一個習(xí)慣了驕奢淫逸的富家子弟，居然真的是分文不取的離開了家。
而失魂卻是在于，在這樣一個亂世，他這一走，不光是他自己的前途難料生死未卜，留在青山的王福英，又何嘗不是前途難料，生死未卜呢。且不說萬一哪天，這紛亂的世界，想起了青山這樣一個角落。她們孤兒寡母的，最多再算上幾個老家仆，又怎么抵抗這外人的虎視眈眈。單說是在這李家村內(nèi)部，真要讓這消息傳遍，又該有多少人心生覬覦。
當(dāng)年，她散盡家財，還上了債務(wù)。為家中留得了幾畝良田，一條活路。可那時，大哥仍未娶親，作為家中的長子，盡管不是族長，卻也能為她站臺。如若不然，縱使她愿意拿出嫁妝，作為一個嫁過來還沒有幾天的媳婦，沒有家中男丁的支持。想要變賣家產(chǎn)，還清了債務(wù)，那是萬萬做不到的。
如今，大哥也已經(jīng)娶妻，盡管未曾提及分家，卻也不好再多管她們家的事情。丈夫的這一離去，不光是意味著家中少了一個重要的勞動力，讓撫養(yǎng)著好幾個孩子的她，不得不一邊看管著孩子，一邊還要抓緊時間，忙活著農(nóng)活。更是意味著，她們一家，將徹底從風(fēng)光無限的李家村第一大家族變成了隨時可能會家破人亡的弱勢群體。
這并不是危言聳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身處亂世，她不得不多為自己，更是多為自己的孩子們考慮幾分。
默默思慮著未來入神的王福英，就連孫丫頭在窗外的呼喊也沒聽見。直到她以為小姐在屋內(nèi)出了什么事，推門而入才恍然間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就這么靠在床邊睡了過去。
“小姐，您還好嗎？”
看著半依靠著床邊如夢初醒的小姐，孫丫頭不禁關(guān)切的問道。
“嗯，沒事。就是下午乏了，打了個盹。”
王福英不想讓孫丫頭為自己擔(dān)心，打了個馬虎眼說道。
“飯做好了，等您吃飯呢。”
聽到小姐的回答，孫丫頭也就沒多問，只是半彎著腰，輕聲的說道。
“行，我知道了。”
王福英愣了愣神，擺了擺手說道：
“你先去吧，我稍后就來。”
“好嘞?！?p> 得到回復(fù)的孫丫頭，見小姐回復(fù)了往常的神色，也就放下心來。轉(zhuǎn)身朝著飯廳走去。
看著孫丫頭離去的身影，王福英也緩了過來，輕聲嘆了口氣。從床上坐起來，走到梳妝臺前，好好整理了一下衣服。這才推開門，邁步走向餐廳。
無論怎樣，飯還是要吃的。
無論怎樣，日子還是要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