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進教室,春雨就驚訝地發(fā)現,那天給他帶路的女孩跟他同班,坐在他右前方隔兩排的座位上??吹侥莻€熟悉的背影和辮子,他開始以為自己弄錯了,仔細一看,沒錯,就是她。
春雨走到她桌子前面,輕聲說道:“真是你呀?你也是這個班的?”
“怎么?以為我是假的?”女孩似乎早就料到春雨的驚訝,笑著說道。春雨紅了一下臉,想說感謝那天她給自己帶路,但遲疑了一下,怕自己說話多了又鬧出什么笑話,只說了聲:“只是太巧了?!?p> “是呀,我也這么想?!?p> 女孩的存在,稍稍減少了他的陌生感。他后來知道,女孩名叫夏弦月,從本校考上來的,爸爸是學校的教導主任。全班四十五個同學,只有他一個銅都人。他感覺自己跟別的同學不是一個物種,他們是蘋果,自己是紅薯。他平時不敢多講話,怕自己夾生的銅都普通話又鬧出類似“鼻子”的笑話來。
周五晚上,春雨的糧票全部用完了。周六一早,他的肚子就咕咕叫。前幾天他一直盡量饅頭咸菜省著吃,不但吃得有些膩,而且消化得很快。早飯沒有著落,早自習他完全沒有心思學習,只是心不在焉茫然地坐著,想著早飯怎么辦。
突然,他瞥見夏弦月腳下有一張飯票似的東西。他斜眼仔細一看,確實是飯票,而且是半斤!他像餓狼發(fā)現一只受傷野野兔一樣的欣喜,但臉上裝得若無其事,眼睛一直斜盯著飯票,心里黙念著:她千萬不要自己發(fā)現之后撿起來。有這半斤飯票,今天一天的飯就有了著落,這一周的吃飯問題就解決了。明天星期日,今天回家跟父親商量怎么解決以后的吃飯問題。她不會是故意掉的吧?不可能!她根本不知道我沒有飯票。她千萬千萬別自己彎腰撿起來!春雨心里暗暗祈禱。
早自習下課鈴響了。沒有!她沒有發(fā)現!春雨大大松了一口氣。他裝著若無其事地和大家一起走出教室,但只去了一趟樓外的廁所,很快便折回來,急匆匆走到教室門口,一推門卻發(fā)現門已經上了鎖。他用力撥弄了幾下那把掛鎖,發(fā)現鎖得很結實,只好失望地往回走。
路過教室后門時,春雨不甘心地順手推了一把,欣喜地發(fā)現,后門沒有插上。他興奮得心臟幾乎要跳出來。他連忙把門推開一條小縫,鉆進教室,快步走到夏弦月的座位前。那半斤飯票還靜靜躺在那里。他迅速彎腰,撿起飯票,擦了擦上面的腳印,然后小心把它裝進口袋。他一抬頭,看見黑板上方兩個偉人的畫像正朝著他微笑。他連忙低下頭,腿有些發(fā)抖,快步離開了教室。
撿到的半斤飯票解決了今天早飯和午飯,以后怎么辦?即使再節(jié)省上,一個月也要二十五斤糧票。上哪兒去弄這么多糧票?聽說糧票可以買到,但對自己上學對父母來說已經是額外的沉重負擔,春雨實在不好意思再跟父母提這樣的要求,而且他們也沒有能力去買糧票。
中午他沒有午睡,只是出了校門,漫無目的地亂走。他發(fā)現,這條路與他報到那天走的是同一條,只是方向相反。時光能夠倒流該多好。那樣的話,他一定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回到中考報考以前,走回家里,以社會青年的身份報考。那樣的話,現在的他,就已經有了城市戶口,坐在中專教室里學習,而不會像現在這樣,為糧票和錢發(fā)愁了。但他知道,后悔沒有意義,眼下的困難必須解決。
春雨思緒紛亂走到了一個鐵路道前。一列長長的貨車噴著濃煙吭哧吭哧吃力地向前開。春雨覺得眼下的自己,就很像這列火車,甚至比它更糟糕,因為火車還有煤可加,而自己卻是彈盡糧絕,很快就要熄火了。
穿過鐵路,翻過一道矮墻,突然出現一片空曠蒼茫景象,一條寬闊的大江橫在眼前!這一定是大名鼎鼎的長江。長江,他曾經在書上看到過,聽別人說起過,在腦子里想象過,但今天親眼見到的完全不同。
他沒想到,江面如此寬闊,寬得像一片海。陰云密布的天空下,對岸的景色像海市蜃樓一樣隱隱綽綽。書上說滾滾長江東逝水,可這里的長江水卻是向南流。他原來以為長江是水清流急的,但這里的水卻是渾黃的,而且很平緩。江面上有黑色的貨船在行駛。右側更遠處,幾艘樓房一樣高大的白色輪船在緩緩移動,它們吐著黑煙,嗚嗚的汽笛聲像巨大的怪獸在嚎叫,聲音在江面上回蕩,那聲音仿佛是形的,伸手可以抓到。大船駛過,江面像被巨大的犁頭劃過一樣,出現一道長長的溝痕,被犁開的江水,泛起白浪,一路興奮地翻滾,向江岸奔來。沖擊到懸崖和巖石的波浪,化成雪白的飛沫,發(fā)出憤怒的叫嘯,好像對重新跌落江中心有不甘;緩坡上的波浪則奮力攀爬,似乎想攀登上岸,又力不從心地撤退回去。
左前方不遠處,一段數百米長數十米高的嶙峋的黃色石崖像半扇黃色大門伸入江中,北來的江水經過這扇門,速度減緩,形成一片平靜但有旋渦的江灣。江邊和水中,布滿形狀各異的巖石,像正在洗浴戲水的牛群;巖石上站著的垂釣者,像騎在牛背上的兒童。幾只銹色小船泊在江邊,被波浪搖晃得起起伏伏。
滔滔江水,滾滾向前,永無回頭。春雨覺得,自己也像這滾滾的長江中的一滴水,已經被裹挾了江中,只能前進,沒有退路了。
他很想知道長江水是什么感覺,于是沿著一條曲折的小道,走下到離江堤幾十米的水邊,跳上一塊半露在水中的巖石,伸出手去觸摸江水。水比想象的冷得多,而且不干凈,入水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明顯的污痕。
江水填不了肚子,吃飯問題還得解決,拍打著巖石,嘩嘩作響的江水和呼呼地吹亂了他的頭發(fā)江風,好像吹清了他的思路。他突然想到:好像看到有老師和老師家屬端著飯鍋從食堂出來,但沒有看見他們排隊買飯。他們是拿飯鍋在食堂蒸飯。這樣的話,他也可以拿米和飯盒去蒸飯,這樣,吃飯問題不就解決了嗎?這個想法讓他很興奮。他立刻起身,一路小跑,沖向食堂。
食堂操作間里,幾個系著白色圍裙的工人正在忙碌。春雨一眼看到了食堂的大飯甑。他走到一位戴著袖套系著圍裙正在沖洗地面的胖胖的大媽面前,怯聲問道:
“師傅...我叫劉春雨,是今年的高一新生,嗯...我家是銅都農村的,沒有糧票,只有米。麻煩問一下,我能不能自己拿米到食堂蒸飯?”
胖嬸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番,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我做不了主,你得問司務長!”說著指向一位中年男人。
男人身材瘦削,背有些駝,滿頭白色短發(fā),臉上還有淺淺的麻斑,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色中山裝,像一個大隊干部,這時正背著手察看操作間。春雨紅著臉走到他面前,說明了自己的情況。
司務長想了想,說:“可以。不過,食堂只蒸午飯晚飯。早飯你還得自己用飯票打?!?p> 春雨連忙點頭道謝,說早飯自己想辦法,轉身快速跑出了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