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星緹紗不知道雪蜜兒到底想干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被關(guān)在這已經(jīng)有多長時間了。
她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皮開肉綻的雙腿在陰暗潮濕的地牢里發(fā)炎化膿,而后成了蒼蠅產(chǎn)卵的溫床。雪蜜兒沒有帶著她的手下來提審她的時候,星緹紗看不到黑暗里自己雙腿的模樣,卻能感受到有什么東西在腐肉綻開的口子里蠕動。
倒是不疼,也不知道是已經(jīng)麻木還是如同圣女在書中所說,蛆蟲只吃腐肉,甚至可以用于給傷患清創(chuàng)。
血族似乎已經(jīng)將審訊她的權(quán)力完全交給了雪蜜兒,星緹紗想不通雪蜜兒是怎么說服吸血鬼做出如此麻痹大意的決定的。
原因無他,雪蜜兒根本沒在審星緹紗。
自從星緹紗被關(guān)入地牢以來,雪蜜兒每次提審幾乎都僅僅是在泄憤。且不說吸血鬼們是不是想要利用雪蜜兒勸降星緹紗,星緹紗甚至沒感覺到雪蜜兒想從她這里審出些什么東西。
更何況……星緹紗靠著墻壁叉著腿坐著,她腿上的開放性創(chuàng)口大多集中在大腿上,可兩邊的小腿骨卻是已經(jīng)活生生被打斷。如果跪著,還能先將皮開肉綻的大腿與骯臟的地面暫時隔開,可星緹紗寧可感受著自己的腿爛掉,也不想對著門口下跪。發(fā)炎帶來的高燒讓她的頭顱昏沉,可再昏沉她也知道自己如今的處境——一個真正意義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亡國帝姬,這樣的星緹紗根本沒有什么被審訊和勸降的理由。
帝國領(lǐng)土已經(jīng)盡入異種之手,他們還能從星緹紗這里搶走什么呢?
或許是她的尊嚴(yán)吧。
星緹紗似乎陡然間豁然開朗,是啊,雪蜜兒所做這一切除了這之外可以說毫無意義,而除了這樣出于泄憤的目的之外,其他任務(wù)想來吸血鬼們也不會如此放心大膽地交給一個從人類里叛變的東西。
真是……星緹紗閉上眼睛,干澀感讓她不適。此時此刻她沒有了舌頭的嘴與她的雙眼一樣的干澀,可并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來給她一杯水。
星緹紗的心里不知怎地,忽然想起幾年前莉娃將茶換了之后又在門外等了許久才能端進來給她的那個冬日,那天她接到雪蜜兒被俘的消息,那天她的父親了趕回她的身邊。
那天的茶水很好喝。
真的很好喝。
長久的饑餓讓星緹紗難以在黑暗中視物,她睜開眼睛目光也不過是落在漆黑的虛無之中。她早已流不出眼淚,可不知道為什么,此時此刻她只感覺自己的鼻梁仿佛挨了一記重拳,酸痛發(fā)澀蔓延到眼眶里,讓她無聲地將頭低了下去。
她抬不起腿了,否則或許可以將臉埋在雙腿的遮掩之后。
她有什么值得吸血鬼們?nèi)绱诵呷韬驼勰サ模克徊贿^是個無能到極點的傀儡罷了。時至今日她都沒有真正參與到帝國的興衰之中,從始至終她都只是一個看客,一個無能為力的看客。她應(yīng)該對帝國對人民對她的奴隸們負(fù)起責(zé)任,可命運從來沒有給過她這樣的機會。
星緹紗在最初的崩潰之后,思來想去最終還是不相信圣女將神諭給予已然心甘情愿成了血仆的雪蜜兒,可是即便如此,以預(yù)言命名的她自己也同樣沒有得到圣女的眷顧。甚至在雪蜜兒被俘受辱、公爵被俘被酷刑折磨的時候,她星緹紗連一箭了結(jié)自己親人的能力都沒有。
雪蜜兒假借圣女的名義,不知道是編造了什么謊話去蒙那血族的王子。星緹紗并不在意這內(nèi)容,可她不明白為什么圣女陛下仍然沒有降下天罰。
皇族衣食皆為天下供養(yǎng),皇族血脈繼承玄鳥圣女。雪蜜兒是皇族的公主,不是什么都不知道需要主人監(jiān)護管教的奴隸!為什么圣女陛下您依舊視而不見呢?為什么您要縱容著這一切的發(fā)生呢?
星緹紗意識到自己的放肆,可她不想告罪收回了。過往的越俎代庖什么回應(yīng)也沒有得到,那么此刻的質(zhì)問能否得到圣女的回答——哪怕是刑罰呢?
她已經(jīng)落到這步田地了,一個害的無數(shù)人家破人亡,讓圣女國度淪為血族囊中之物的帝姬,來世肯定會直接被扔到最下等農(nóng)奴的行列里去輪回吧。
那么在此之前她可否奢求圣女的回應(yīng)呢?
就在她尚且擁有圣女血脈這為數(shù)不多的最后時日里,她只想知道為什么圣女陛下就這樣隨意地拋棄了她,丟棄了整個帝國。
過往的日子不受控制地在星緹紗的腦海中浮現(xiàn),她看見沖天的火光聽見無數(shù)人的哭喊與求救,可猛然睜開眼,眼前的只有地牢里濃重粘稠的漆黑。
耳邊傳來同族的呼吸聲,星緹紗驚詫片刻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胸膛在劇烈起伏。
橘紅色的火光再一次從牢門外映入星緹紗的視野,她下意識抬起手半瞇著眼睛遮擋那突然刺入的光線,卻沒擋住牢門咣當(dāng)打開后雪蜜兒的聲音。
聽到了肉體遭到撞擊的悶響,可疼痛并沒有傳來,星緹紗遲疑剎那才意識到這一次挨打的不是自己。
星緹紗放下手,眨巴著干澀的眼睛艱難地適應(yīng)著燈火的光線。于是此時她才看見剛才聲音的來源——一個被丟進這間牢房的活人。
星緹紗皺著眉抬頭看向雪蜜兒,這間牢房本就是用來單獨關(guān)押星緹紗這個帝姬的。別說共同關(guān)押,就連左右牢房都沒有人。
怎么?今天法外開恩找個人來陪她星緹紗過完最后幾天嗎?
怪不得之前要把她的舌頭拔掉,有人來陪最后一程可她連話也說不了,真是夠憋屈的。
幾日不見,您雪蜜兒雖然被俘后不敢自裁,可折騰人的功力是蹭蹭見長啊。
沒等星緹紗在心里多罵幾句,雪蜜兒已經(jīng)讓手下血族抓著那人頭發(fā)將其拽起來。
“星緹紗,拔了你的舌頭是我不想讓你繼續(xù)令歌秋羅皇族、令帝國所有人類蒙羞??杉热荒闱皫滋焯崃艘笪乙膊荒懿粷M足你,來,看看這是什么?!?p> 雪蜜兒話是這樣說,可人卻是避之不及似的退后兩步,生怕被那人碰到一般——還拿手絹捂住了口鼻。
是該捂。
這地牢里本來就又臟又臭,皇族血脈繼承了圣女陛下高貴的神族血統(tǒng)其嗅覺更是數(shù)倍靈敏于其他人。別說雪蜜兒,就是被關(guān)在這里與滿牢房污穢朝夕相處的星緹紗都習(xí)慣不了這里的氣味。
只有下等農(nóng)奴才能習(xí)慣這種骯臟的環(huán)境,畢竟他們本來就出生在馬廄或者羊圈里。
——所以說圣女陛下仍然沒有剝奪雪蜜兒的神族血統(tǒng)。
星緹紗皺著眉,滿是血跡與污穢的身體無時無刻不傳來痛感,這痛感刺激她的呼吸,讓更多惡臭涌入她的呼吸道。
她沒心情去聽雪蜜兒那些羞辱她的話,她只是茫然地抬著頭,似乎仍然寄希望于圣女忽然顯靈來回應(yīng)這一切。
至少別讓那個可憐的人因為她星緹紗而遭罪了,陛下,那一看就不是貴族,您明明知道平民沒有做錯什么——他們甚至沒有能力去做錯什么來導(dǎo)致帝國走向傾覆的。
可眼前的依舊只有被火光映紅的牢房景象,星緹紗聽著雪蜜兒指責(zé)她在被血族施暴時的放/蕩言論,只覺得胸中的憤怒與絕望好像都被什么東西隔開。
她與自己的情緒之間仿佛隔著玻璃。
星緹紗只覺得一切都變得不真切。
好吧,那么那天她說了什么呢?星緹紗看著連指責(zé)她都好像覺得臟了自己的嘴一般的雪蜜兒,實在是不知道自己辱罵血族關(guān)她什么事。
難不成這已然與吸血鬼狼狽為奸的雪蜜兒,是覺得星緹紗在貶低自己的品味嗎?
星緹紗只不過是說了句玩你們吸血鬼不如睡帝國最下等的奴隸來得快樂罷了,這雪蜜兒就如此憤怒,甚至讓吸血鬼拔了她的舌頭——真是稱得上一句暴跳如雷。
正想著,那可憐的人就已經(jīng)被吸血鬼一腳踹了過來,不偏不倚正好摔在星緹紗身上。給遍體鱗傷的星緹紗砸得一個激靈渾身疼得發(fā)抖,她下意識想推開,卻在雪蜜兒的聲音中僵住了動作。
“你不是想要下等農(nóng)奴嗎?這就是?!?p> 雪蜜兒的臉在火光中被染上地獄般的紅色,她臉上的笑容讓星緹紗覺得她近乎癲狂——盡管那是比過去身為長公主的雪蜜兒更端莊的笑容。
雪蜜兒已經(jīng)瘋了,星緹紗想著,或者她也早已經(jīng)和首席輔政官一樣被換了芯子。
可您為什么要看著惡魔占據(jù)您后人的身體作威作福呢?圣女陛下?
這不可能是您對我的考驗吧,這不會是您對我的懲罰吧?您難道為了懲罰一個我的無能,就要讓無數(shù)歌秋羅人淪為血仆嗎?!
您看,您看啊,我在如此不敬您,我在背棄信仰忤逆您!您看看我,看看我??!
沒有回答,圣女依舊沒有回答。星緹紗仿佛看到圣女在高天之上,淡然地趴在云端俯視著人間的一切。雪蜜兒命令那可憐的奴隸侮辱星緹紗,那奴隸抱著頭在鞭打下顫抖著不敢動手——這或許只是如今這片土地上慘像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幕,而俯視著人間蕓蕓眾生的圣女卻連翅膀也沒有撲扇一下。
她只是在俯視著,僅此而已。
那奴隸被鞭子抽得慘叫,可他連躲也不能躲。星緹紗不知道他是害怕因此而死,還是害怕自己躲開鞭子就落到她身上??蔁o論如何這不是他一個奴隸的錯!星緹紗看著那張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她只覺得胸膛被萬斤重物壓住。
她抱住了那個奴隸,用因為哭泣而顫抖的手臂和胸膛緊緊抱住他。于是鞭子的破空聲停了下來,她聽見那些吸血鬼污言穢語的嘲笑。
臂彎中的奴隸似乎想掙扎,可他既不敢違抗雪蜜兒的命令也不能違抗星緹紗。他瘦骨嶙峋的脊背在顫抖著,他的嘴里好像在含糊不清地說著什么?;蛟S是求饒,又或者只是從牙縫漏出的痛苦呻/吟。星緹紗按住他的后腦勺——那很臟,簡直和她的手臟得半斤八兩——在雪蜜兒與血族們的嘲弄下強迫那奴隸與自己接吻。
聽他們的,按照他們的命令做吧……星緹紗想要這樣命令他,可她被拔了舌頭的嘴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鞭子很快再一次落下,奴隸那瘦得硌疼星緹紗手臂的身體抖得像是篩糠可依舊不敢動。星緹紗啊啊地叫著,她想對他說不要怕圣女不會懲罰一個被帝姬命令著才做出這種事的奴隸,可她說不出來哪怕一個字。
圣女!大圣女陛下?。∧娴脑诳粗鴨??!求求您,求求您了,帝姬無能理應(yīng)被懲罰,可求求您看看如今的人間好不好?哪怕您只看一眼,求您了……
求您……救救歌秋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