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寬慰道:“不記得也沒關系,福達喜歡你,過陣子給你倆成婚,咱組成一家四口,雖農家布衣,也衣食無憂,你說好不好?”
樂兒不點頭,只是微微提了提嘴角,看不出是微笑還是婉拒。
到了第二年端午節(jié),同是連續(xù)幾天雷電風雨,屋前的涓涓溪水成了滾滾洪流,水流沒了小木橋,也漫過溪岸石階,淹了岸邊的鴨棚……
樂兒和大娘坐在木樓二層的炕邊,縫補福達和福達爹的幾件破褂子。她從窗口望出,只看見湍急的溪水看不到小橋。橋,有條橋迷迷糊糊出現在她腦里,是一條木橋,那天也瓢潑大雨……一個尼姑拉她過橋,是,覺寂拉她拽她……
木橋和瓢潑大雨喚醒了她的記憶。她甚至恍然覺悟,慧善安排覺寂領她去采藥,實際是把她帶出去除掉……腦中浮現驚心動魄的落水瞬間,樂兒不由輕輕發(fā)出后怕的噓嘆。
坐旁邊納鞋底的聽了問:“咋了?”
樂兒張了張唇,欲言又止,苦笑一下,對大娘搖搖頭。
約莫一柱香功夫后,雨停了,天邊掛出彩虹,樂兒正望著彩虹面露欣悅,只聽院里傳來兇猛的狗吠貓叫。
大娘以為貓狗打架,忙放下鞋,說下樓去拿掃帚分開他們。
樂兒卻隱約聽見一隊馬踏聲由遠至近奔來,她站起身側耳細聽,同時走到窗前望向在院里茅草棚下埋頭鋸木的福達和他爹,尋找聲源。是馬蹄聲,越來越近了,越來越清晰了。
為啥有大隊馬踏聲?她還沒來得及想通……馬蹄聲已近到后院樹林,她剛把布鞋趿上,馬蹄聲已進了院內。
樂兒趕忙貼墻往下看,果真是一隊人馬,數數共有十六匹高頭大馬,十五匹坐著彪形大漢,個個綁黑頭巾穿黑衣褲,臉上涂了幾撇泥。其中一匹坐了個女子,頭發(fā)盤髻,發(fā)髻上包了塊淡色素花布。她臉上沒抹泥,是風吹日曬的淺栗色,但不丑。樂兒想,難道她就是宮中或故事里傳說的俠女?
他們是些什么人?說鏢隊又沒貨車,說山賊又沒進屋就打砸哄搶。樂兒疑惑同時環(huán)顧全屋,尋找躲藏的隱蔽處。這屋里除了一張竹床、一個小木箱、兩把竹椅、一張舊木臺,四壁空空,一目了然。
樂兒再探頭往下看,他們全勒緊馬韁,原地等候,只由一魁梧壯漢下馬,走到嚇得抱頭蜷藏到木材堆后的一家三口面前,抱拳道:“大伯大娘莫怕,我們兄弟趕路幾十里,饑渴疲乏,只想借頓飯吃,還想借點喂馬的糧草,無惡意,飯后我們立刻離開?!?p> “哦哦,“福達爹連滾帶爬起身,轉頭對身后的大娘和福達顫聲說:“快快,福達,她娘,快、快、快去給大爺們做頓豐盛的,籠里那五只母雞全殺來接待大俠們?!?p> 一家三口緊閉嘴巴,誰也不敢多問他們是什么人?從哪來?福達爹抱柴、大娘燒飯、福達殺雞,手忙腳亂……
那些漢子就地坐在院里的木材上脫靴伸展筋骨,頓時滿院腳臭熏天,樂兒不敢伸手關窗門,生怕一動被發(fā)現。
但飯燒到一半,馬也還未吃飽,后山谷突然傳來馬蹄回聲,漢子們原位定型,面面相覷,對眼后,全迅速套上靴子。
一個年齡約莫二十七八,高大挺拔,面相冷俊的男子站起身,手掌一豎,示意大家肅靜,繼續(xù)凝神細聽。
馬蹄聲果然朝這方向越來越清晰。
“不好,追兵來了?!币淮鬂h說。
“和他們拼了?!绷硪徽f。
“官兵人多,咱人少,寡不敵眾,咱還是趕快走吧。”又一說。
“兄弟們趕了一天一夜路,顆粒未食,實在支撐不住,不如先分散藏到后山,等官兵過去,咱回來進了食再趕路。”那俠女說。
那個冷俊男子大概是領頭,想了想,點頭同意俠女的提議,立刻點人指揮道:“你你你你你到后林,你你你你你到溪邊蘆葦叢,你你你你和我往小路進山洞。敏兒你喬裝成大娘的兒媳,快去與那位兄弟一起殺雞,兄弟們一個時辰后回到此地會合。”
叫敏兒的俠女利索一扯身上黑披風,一身農家姑娘的碎花衣在身,果然是做好了隨時隨地喬裝農家女的準備。
隊伍四散。
敏兒挽袖蹲到福達跟前,從他手里奪過拔了一半毛的雞,大隊馬蹄雜沓聲已近到了屋后,敏兒偷瞄一眼,先點名去后林和蘆葦叢的兄弟竟被大隊官兵逼退了回來。
樂兒在樓上看得心驚肉跳,這里大概要有一場廝殺血戰(zhàn)了。她背脊貼墻捂著胸口壓驚,同時思索如何與大娘一家逃過這局不關己事的廝殺。大娘一家是平民百姓,不該無辜受牽連……她這樣想,再往樓下看,官兵人數約黑衣人的四倍,他們把大娘家院子圍了三重,包圍圈中間,官兵與黑衣人已開殺,刀光劍影,血肉橫飛,人翻馬仰,泥水漿濺,亂成一團。
福達一直惦記樂兒安危,趁亂丟下拔光了毛的五只肥雞,任肥雞被馬蹄踩踏成了雞肉餅,他抱起旁邊的磨刀石,連滾帶爬上樓去砸開門鎖,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一把拉著樂兒的手,低聲道:“妹妹快走,快,快下樓躲起來?!?p> 這豬隊友,他不上來砰砰砸門,外面的人還不知這屋里有人。這一砸,把官兵引進屋了。福達拉著樂兒剛跑到樓梯口,被官兵截住了。這兵荒馬亂、魚龍混雜,哪容解釋?哪容跑?官兵把大刀架在他們脖子上。
福達抱頭拼命解釋:“這是俺家,俺和俺爹娘和‘俺媳婦’是平民百姓……”
官兵懶聽他啰嗦,揮手給他一巴掌,叫他閉嘴,再把他倆架出屋門。
一個黑衣彪形大漢正揮舞大刀邊抵擋攻擊他的長矛邊向后退,退到樂兒他們跟前,迅雷不及躲閃,只見左右“磅”“磅”兩道光影,架他們的兩個士兵隨之倒地。原來彪形大漢只見穿“勇”服的都劈,刀法之快讓人看不清起落,被劈中的人已經倒地打滾。
樂兒雖駭怕,卻也冷靜,她乘機迅速跑到左邊柴堆后躲刀槍,而福達跑右邊豬欄里躲,以為樂兒會跟著他跑,回頭看卻已不見人影。
那些黑衣彪形大漢果然武功高強,上百官兵圍捕也拿不下他們,兵勇一個接一個倒地,只聽兵把總喊:“捉活的!快,活捉天理教魁首夏嶼!活捉他!”
天理教?原來這些黑衣人是天理教人。躲在柴堆后的樂兒探頭“觀戰(zhàn)”,目光追隨把總所指方向,嘗試在一團黑的混亂打斗中搜尋出那位把總要活捉的天理教頭目。
只見十幾位士兵圍攻剛才指揮分頭躲藏的冷俊男子。想必他就是被下令要活捉的頭目夏嶼。
叫夏嶼的男子身手矯健,他穩(wěn)坐馬背上長刀環(huán)轉、刺、收、推、拉、快如閃電。士兵們根本近不了他的馬,更別說活捉他。
而距他不遠處,那女子敏兒不知什么時候已躍上自己的馬背,七八幾個士兵圍著她戳槍揮刀,她坐馬背上揮舞長刀擋槍,幾個回合,打斗到了樂兒躲藏的木材堆邊,馬沒了回旋余地,仰頭抬前腿嘶叫,她只顧擋刀槍,來不及捉馬鬃,滑到了馬屁股后,士兵長槍插過來,她抵擋不住了,手臂中刀,松了馬韁,從馬上跌地,正好倒在樂兒跟前。
只聽女子痛苦地啊了一聲。樂兒驚駭——該是五臟六腑都摔裂了。沒想女子翹頭用求救的目光看她,她反應過來,立刻伸手去拉那女子。
說時遲那時快,一匹馬靠近,馬背上的黑衣漢子閃電府身,一把逮住她的手,把她提上馬背。
“額,錯了。“只聽漢子說。再次伸手去提受傷的女子。樂兒這才明白他是想救那女子,急亂中錯捉到她的手,把她提到了馬背上。
漢子第二次俯身逮到了女子的手,樂兒已坐在他前置,他若推樂兒下馬讓位給那女子的話,樂兒肯定被摔死或被亂戰(zhàn)中的馬蹄踩死。他似乎不忍心這么做。
樂兒也夠機靈,立刻助力漢子,一起使勁拖拉受傷女子上馬背,再讓女子橫趴在她前置。馬背上的漢子在擋兵勇的刀槍。樂兒見女子手被臂砍開了一道口,血濕了整個袖子沿指尖滴落地,女子已經精疲力竭、軟塌塌昏迷過去。
樂兒低頭看看自己的曾袍,看看女子的衣服,不知撕哪一塊好,眼睛一亮,她抽掉女子的頭巾,替她捂綁住手臂傷口,止住了流血。然后她伏身壓著不讓女子滑落馬。
有樂兒照顧那女子,同坐馬背上的壯漢便能騰出雙手,專心抵擋劈叉過來的刀槍。
官兵受傷倒地的越來越多,圍攻的越來越少,突然聽見“砰”聲巨響,頭頂飄過青煙,那個叫夏嶼的頭目一聲令下:撤!
樂兒被不明來歷的巨響嚇得不由自主抱頭捂耳“啊”了一聲,沒聽見第二聲響,抬頭瞥見夏嶼手里的洋槍,才明白原來是他放了一槍。
還活著的天理教徒聽見命令,立刻邊擋刀槍邊朝溪對岸撤退,福達家門前的小木橋一次只能承受一匹馬。打斗中死了四人,傷了女子一個。活著的人馬一匹接一匹迅速過了小木橋,最后一個過橋的教徒到對岸后,立刻劈斷木橋,小隊人馬沿山路策馬飛奔而逃。官兵死傷慘重,又得按軍規(guī)收尸埋葬戰(zhàn)死的士兵,他們沒有追逃走的逆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