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如她所料,和珅很快找了同在軍機處謀官的富察氏家族重要成員之一福長安。雖是政敵,利益之下亦可抱團共謀。
既然政敵不以此做文章,福長安和付瑤蒲同意與和珅一同鏟除剛剛展露矛頭的蘇廣圖。
雖然蘇廣圖在朝政上與他們站同一隊,也是個有用之才,但蘇廣圖作為一個與他們利益集毫無親緣關(guān)系的局外人,他在挪用賑災(zāi)款填補漳州銀庫虧空之事參與并知道太多,也是一個隱患,他不死,他們也不能安心。
蘇廣圖被鏟除得比樂兒想象中更加干凈不留痕跡。
他們先以貪腐、謀害原配夫人之罪下令去包圍逮捕蘇廣圖。
但手持逮捕令的官兵抵達蘇府時,卻發(fā)現(xiàn)蘇廣圖與胡氏已經(jīng)畏罪懸梁自縊而亡。
死法與那年尹頌和董夫人一模一樣。不同的是蘇廣圖還搭上兩個年幼孩子的性命。
樂兒得知這個消息時,昂頭看四墻內(nèi)的天空都是透徹明亮的,“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蘇廣圖終于得到應(yīng)有的下場。她腰肩筆挺,目視前方,踩著花盆底鞋,碎步往乾清宮走去換值,眼淚盈滿眼眶,心中默默告慰九泉下的父親母親——害他們的人已以同樣的方式抵命。只是她也為蘇廣圖的兩個孩子心痛,畢竟孩子是無辜的。
也慶幸他們心狠手辣,且下手干脆利落,連讓蘇廣圖供出她是尹頌女兒的機會也沒給,否則,她樂兒也可能一同被自縊了??磥碇灰K著他們的路,這些黨羽可以殘暴地連根帶土鏟除,即使三歲孩子也不會放過。
第二天晌午,紫禁城上的天空湛藍如洗,冬陽照在樹椏上落剩的零星的黃葉上泛射著刺眼的光,深宮內(nèi)靜得連樹葉落地都能聽見。差一刻就到午時,太上皇仍睡得很沉。
嘉慶皇帝、和大人、劉大人、王中堂、成親王、還有幾位嬪妃侯在門口求見。
而太上皇快到未時才醒來,他神智有些不清,說話也很吃力,只說召見嘉慶皇帝。
嘉慶帝進來跪在床榻邊握緊父皇的手,傾聽他吃力交代此前未言出的心事,他說:“慎防蠻夷的奇技淫巧、船堅炮利,加固沿海港口炮臺……想阻斷洋鴉片流入得從粵海關(guān)洋商著手……”
垂手侍立一旁的樂兒聽著太上皇的話,心想這位在位六十多年的老皇帝對自己的天下、朝臣、百姓很了解,亦知己長短。他清楚完顏大人在和珅家的店里搜出洋鴉片反被陷害入獄一事,清楚洋鴉片流入京城是事實,清楚他所寵的股肱之臣的功與過……他洞悉到了諸多可能會威脅大清興衰的問題,所以尚有一絲氣息也惦記不放,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把重望寄托于子孫后代……
召見嘉慶帝后,太上皇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傳來太醫(yī)診脈,太醫(yī)還是那樣說:心氣不足,身軟神倦、神氣恍惚、夢寢不安。照常開了鎮(zhèn)陰育神湯、燈芯竹葉湯、溫中理氣丸,叮囑繼續(xù)給太上皇進補兼調(diào)理治療。
但這藥似乎越吃越虛,又過了一天,太上皇再醒來,這也是他最后一次醒來。他眼睛睜得尤其大且泛著快樂的光,當(dāng)他的目光觸到樂兒時他張嘴喚著孝賢純皇后的名字,靈巧瞅一眼樂兒,裝作沒聽見,只命樂兒與她一同托起他的頭靠在枕上,然后喂他吃藥。太上皇吃一口藥,緩緩伸手握住樂兒的手,輕聲念道:
“已是別多時,能無一寫悲。
七旬忽我逮,百歲任他期。
幻境徒驚速,故人不慭遺。
曾孫畢姻近,眠者可聞知?!?p> 又念:“吉地淋旋蹕,種松茂入云,暮春中浣憶,四十八年分?!?p> 念完兩眼泛起淚光。
樂兒記得《御制詩集》記載有這兩首詩。前一首是太上皇86歲為懷念結(jié)發(fā)妻子所作。同年,太上皇帶著新即位的嘉慶皇帝一起去到孝賢純皇后墳前祭奠,在墳前亭亭如蓋的松樹,寫下后一首詩句。那時太上皇已經(jīng)與孝賢純皇后陰陽相隔長達半個世紀,但他依舊對兩人的愛忠貞不渝。
明顯是太上皇錯把樂兒幻覺成年輕時的孝賢純皇后,靈巧又瞟一眼樂兒,看她做何什么反應(yīng)。
樂兒面無表情,盡自己生而為人的善德,任憑老人錯把她當(dāng)詩中人……她心中對這位老皇帝有仇恨,恨他一道圣旨讓自己失去雙親、家破人亡,恨他對黑白視而不見,恨他知道真兇也不還冤死者公道……但此刻也被這老皇帝的真情流露所感動。這是一個臨終老人憶起生命中最愛的伴侶最幸福的時光,情到深處時由衷而發(fā)的真情……
他的舉動也讓她想起長淵,想起他“摘”給她的星星和月亮,想起他南下嶺南離別時寫的那封短信……一別快四年,不知他在他鄉(xiāng)是否好?
此后幾日,太上皇偶有夢囈卻沒再清醒睜眼,但求生意識仍舊倔強,能微張雙唇吞一些湯藥。轉(zhuǎn)月進入正月初,太醫(yī)照常開來生脈飲:人參一錢、麥冬二錢。但太上皇不再張開喝。
嘉慶四年正月初三,還在年里的嚴冬寒夜,太上皇駕崩了。
一任帝王駕崩,一些人的命運將隨帝王駕崩而改變,一些人的命則隨之終結(jié)。宮里氣氛混雜著悲傷、緊張與詭異。正是包羅各種命途。
朝臣忠君忠國固然可貴,然而打著忠換來權(quán)勢的旗幟,仗權(quán)欺壓百姓、為非作,這哪里是忠君忠國,這不過是忠于權(quán)力、方便謀利,這樣的忠?guī)тP蝕,君國大廈終會被腐蝕坍塌。
太上皇能容忍一些死心塌地忠于他的朝臣大肆斂財、橫行霸道;但新登基的嘉慶帝則不然,他痛恨貪腐與以權(quán)謀利,不管朝臣忠心與否,只要觸犯國法則與庶民同罪。
樂兒想,看來懲治那些逍遙法外的人,要靠新皇帝尚存的雄心和大義。
她趁嘉慶皇帝來見太上皇最后一面時,把一個綢布包裹交給了嘉慶帝,里頭包著的,一是之前偷偷藏起的出自和珅之手的那份密謀廢除嘉慶帝的聯(lián)名奏;二是完顏大人查到的發(fā)生在乾隆五十九年無明細可查、只粗記一筆貢使團費80多萬兩白銀的貪腐案——簡寫乾59號貪腐;三是漳州大案未公開宗卷及其涉案官員名單。
不出樂兒所料,嘉慶帝雖在太上皇駕崩不出半月即宣告和珅的二十項重罪。和珅是緊隨蘇廣圖被推進他們自己吞噬出的深坑黑洞,葬身于他們所吞的贓物中。
讓樂兒無奈的沒有看到??蛋布胰吮幌陋z抄家,也沒有看到漳州大案背后魁首付瑤蒲被治罪。難到新皇帝的雄心和大義終究是講親情的?
無奈或不甘心都無濟于事,她所指望借助的最大的權(quán)力已經(jīng)駕崩,她將遵循圣旨移居慈寧宮“養(yǎng)老”。
樂兒雖只是一宮女,但因她侍奉太上皇有功,先帝生前留下遺言,他萬年后,樂兒按嬪規(guī)格,移進東西六宮居住奉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