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那日易馨在園中小橋“偶遇”賀惜厚,聽得他不會同意退出十三行的一番話后,易馨心里有了底。
她知道賀惜厚雖然見了女人有點像大樹遇到風(fēng)——枝葉招展,但根本是不動搖的,尤其關(guān)系到家族興衰和他在宜和行的掌事權(quán),誰也左右不了他的主見。而且賀惜厚在與洋人打交道做買賣做這方面確實有些長處和本事。
易馨身邊除了梁夫人給她的兩大丫頭五彩和棉扣,還有一個從易家?guī)淼馁N身丫頭彎月。彎月比易馨大八歲,從小就貼身伺候易馨,對易馨忠心耿耿惟命是從。易馨雖表面待她不冷不熱,外人看來還不如待五彩和棉扣好。事實上易馨非常信任彎月,她私底下給彎月許多好處,還替她攢嫁妝……
彎月生得鼻高眼媚、白凈玲瓏,性格也沉穩(wěn)。易馨第一次偶遇賀惜厚后便閉門安守深閨,只與十姑娘一同讀書學(xué)女紅?!芭加觥辟R惜厚的事完全由彎月代替。
賀惜載從京城回來后,易馨更是與十姑娘和惜載讀書、用餐、給父母請安……朝夕相伴,啥事都一起。惜載去京城的大半年里,她天天給惜載寫一封信,雖然寫完又燒了,但那都是她的真情,燒去是礙于閨中女子不宜有這種主動情感表達(dá)。而對惜物,每每惜物病發(fā)時她內(nèi)心也有恐懼,她害怕再也喚不醒這個純真的好閨蜜。易馨對惜載和十姑娘的感情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至真至誠的。
彎月與惜厚遇多了,眉目傳情到了火候,便找準(zhǔn)時機給惜厚傳遞愿意與他“交情”的信號。惜厚有自己私人公事房,他和彎月便是在那里“交情”。
彎月按易馨的交代,記下了惜厚公事房里有些什么擺設(shè)。除了平常書寫案桌,還有一張上好的煙床,床上四方小杌上擺著各式煙槍煙斗……惜厚在與彎月“交情”前后都會在小杌上挑一桿洋煙槍,灌上特殊“煙料”點燃吸幾口。
彎月則蛇一樣扭進(jìn)他懷里,雙唇湊到他唇邊把煙嘴移到自己唇上緩緩吸一口,嬌嗲嗲問:“這是什么煙?”
“有騰云駕霧的爽嗎?”惜厚問。
“是什么煙?”
“喜歡?以后我常帶你來享受。”
“喜歡,厚大爺您喜歡的我都喜歡。”
惜厚閱妙齡女子無數(shù),但她們大多像只怕主人的小狗,乖乖任由他擺布作踐,像彎月這等正成熟、會互動、還敢于適當(dāng)冒犯的卻極少。有了這一次后,惜厚便常想念……
而彎月開始欲擒故縱。
不料惜厚愛女人卻不輕易為女人暈頭。雖然廣州城人人知曉賀府經(jīng)歷乾隆五十九年劫難后,只剩下一個幾乎被重債壓塌的空殼,但廣州城內(nèi)想攀賀府嫡長子的女子依舊排長隊。賀惜厚雖沾花惹草、朝三暮四,卻對沾過的女子都有情有義。既然彎月許了身給他,只要彎月愿意到他房里,他可以給她個名分,不愿意他也不勉強。
而彎月有彎月的目的,她愿與惜厚你儂我儂,卻不會做粘人的麥芽糖。她和他的暗中“交情”更是守得嚴(yán)嚴(yán)實實。除了他倆,僅易馨清楚。所以欲擒故縱不成,她依舊屈尊,久不久與惜厚“交情”。惜厚主動提出納她為小妾,她卻說不要,只想與他今朝有酒今朝醉……每次兩人纏綿后,彎月主動和他聊他關(guān)心的話題——亦是傳遞易馨的話。
比如她常鼓舞惜厚道:“厚大爺您才貌和從商經(jīng)驗都超然,德二爺小雞肚腸還是庶出,載三爺人品相貌雖出眾但年少無閱歷,宜和行的將來還是要靠爺您這位嫡長子……”
惜厚愛聽這話,心花怒放咂她一口。
彎月還說“賀老爺經(jīng)歷一次死里逃生,把膽子嚇小了,對是否繼續(xù)做洋商買賣三心二意。多少人饞涎洋商這塊大肥肉,宜和行不做立馬有人補上……”
惜厚立刻道“宜和行絕不退出十三行?!?p> 有次兩人正你一口我一口吞云吐霧、飄飄欲仙時,彎月說:“宜和行掙十兩銀子,有八兩被‘吸血鬼’汲去了。除了繳納該繳的稅銀,還得供奉貪官,打通官脈。且三天兩頭捐軍響、賑災(zāi)、出銀造炮臺……這樣張著血盆大口,行商靠正兒八經(jīng)做絲綢、茶葉、陶瓷、香料等也不過僅夠養(yǎng)活賀府幾百號人,哪有多余的銀子拿去填塞那些吸血鬼的血盆大口?”
這話正戳到惜厚心窩上,他也不斟酌彎月一個丫頭如何知曉那么多,只來了神道:“是呀,不知道的人都以為宜和行從番鬼佬那掙得盆滿缽滿,富甲天下。只有吃果子的人才知道果子是苦是甜。宜和行向來講信用也講情誼,有時看洋人載著滿船貨遠(yuǎn)道而來,可載來的貨沒賣出去,他們不能虧本載回去是吧,只能卸下,換裝滿中國貨運回去才不至于虧太多??奢d來的貨沒賣出去哪有銀子支付要運回去的貨款,宜和行見是老熟客通常愿意給洋人賒銷貨,多年積累下賒款有近三十萬兩白銀。這幾年宜和行處于還債困難期,父親便拿出洋人簽署的單據(jù)要債??少d貨容易收債難,只有兩家靠譜的洋商歸還貨款七萬兩白銀,剩余的洋人以各種理由繼續(xù)拖債或干脆兩手一攤說無力償還,愿以那些卸下的貨抵債,這不是變相強買強賣嗎?我們向朝廷上呈訴狀,同時也按照他們國家的法規(guī)請他們國家的訟師寫訴狀追討債務(wù),可你猜怎著?番鬼佬欠我們的債,我們拿著欠據(jù)去討債,朝廷卻說若我們沒與洋人暗有勾結(jié)親密往來,何會愿意賒如此大筆銀子給洋人?朝廷要求我們撤訴,說打掉牙自己忍聲吞了,不要貽笑外夷……可是,我們?nèi)羟费笕说膫?,衙門卻判我們雙倍償還……你說什么世道?”
彎月瞥一眼煙槍頭塞的鴉片,“我看這玩意就能生大財,厚大爺何不從欠宜和行高債的洋人那兒多搞些這玩意抵押債款,這東西運到京城肯定好賣的,京城富豪多,畢竟抽得起這洋玩意的只有豪門貴族,抽這洋玩意象征身份地位……”
“這……”惜厚捏一下,道:“朝廷禁止販賣?!?p> “這就奇怪啦,當(dāng)初易大人在泉州就因為搜禁止鴉片震怒上頭,最終被判抄家流放,逼死了少爺和少奶奶。這會你又說禁止販賣。到底禁煙對,還是販煙對?”
“你不懂,不要去管?!?p> “照我看,那年既判賀家勾結(jié)洋人,罪至傾家蕩產(chǎn)、還差點要了老爺?shù)拿?。將來便還要利用洋人去報喪財受屈之仇恨,誰白拿了賀府財產(chǎn)就要誰翻倍還回來,什么絆倒自己就扶著什么站起來……”
“你個小毒蝎子?!毕Ш裼趾莺菽笏幌隆?p> “哎呦,痛死了,蝎子蜇人有毒,可也是藥,你愛聽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