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面后,楊夫人吩咐府上管教丫頭的馮媽媽在東廂房收拾一個單間安置安歌兒。
蘇樂燭不依,自個做主道:“不用收拾,樂兒與我住同一房間就好?!?p> 因為女兒一身病,尹頌夫婦平日什么都依著她。可他們把安歌兒接來是讓她伺候和陪伴女兒讀書的,怎許她與女兒平起平坐呢?
楊梅畫摸摸燭兒的頭,哄勸道:“你是千金大小姐,怎能……”說到這視線不自覺掃向安歌兒,她底氣不足的目光碰到陽光的微笑立刻縮了回來,她繼續(xù)撫著自己的女兒道:“樂兒白天陪你讀書習字就夠了。”
燭兒很堅定:“我就要和樂兒住一間屋,馮媽媽快吩咐下去,在我屋里多加一張床。還有,”她轉頭問安歌兒,“樂兒你喜歡什么顏色,讓他們這兩日就給你做幾套新衣裳?!?p> 蘇廣圖夫婦聽著看著,心里有些不遂疙瘩。尹家這孤兒剛進府,話也沒多說兩句,怎么自家女兒就給她降住了似的?
夫妻倆面面相覷。楊梅畫本想說幾句明確安歌兒只是丫頭、貶低安歌兒身份的話,讓女兒記住自己是主子……但見蘇廣圖擺擺手表示作罷,道:“燭兒開心就好,馮媽媽帶她們回房去吧。”
她們走后,蘇廣圖才對楊梅畫說,燭兒一直想要養(yǎng)只小寵物做伴,可體質脆弱,沾不得貓呀狗呀的,既然她喜歡尹家這丫頭,就當給她一個大寵物逗她樂吧。
對呀,楊梅畫聽后,心里平衡多了。
燭兒因身體有病,從沒邁出過府大門。不出門又增一種病——抑郁病。楊梅畫雖給她買來兩個年齡相仿的丫頭,也歡和也喜,一個九歲,一個十歲。但也歡和也喜哪敢把小姐當同齡伙伴玩,在小姐面前不是呆頭呆腦就是恭恭敬敬。
自從安歌兒住進蘇府,燭兒的小小心靈不再孤獨,她主動去粘安歌兒,討安歌兒開心。送到她屋里一切吃的穿的用的都分給安歌兒一半。安歌兒初來乍到時不熟悉,便不怎么搭理她。她以為安歌兒不高興她只分一半,要求母親送到她屋里的所有東西都要備完整的一模一樣的兩份。起初楊梅畫不答應,燭兒便說連她那份也別送去了,還不吃飯不吃藥賭氣。楊梅畫無奈,只能照做。
有時,楊夫人把別人求蘇廣圖辦事送的一些貴重漂亮的珠釵首飾給燭兒用,燭兒轉手就給安歌兒。
“不要給我這些?!卑哺鑳壕芙^她,“我喜歡習字,讓他們送些好紙好墨來,我們一起習字吧?!?p> “母親倒喜歡我習字,可我的手沒力,寫不了幾筆就累得很?!?p> 安歌兒瞅一眼她那細瘦得像根蔥的手,理解似的,不加勉強。
見安歌兒又不說話,以為她又不高興了,忙道:“我讓他們送府里最好的紙墨來,你寫字,我喜歡看你練字?!?p> 安歌兒點了一下頭。問:“你會玩翻花繩嗎?我和你玩翻花繩吧?!?p> “會?!睜T兒高興答。兩個小女孩坐窗邊玩起了翻花繩。玩厭了,安歌兒拉她的手,要她出去花園玩。
“累!先睡一會兒。”燭兒說。
“別睡,我們去把這魚兒放到院里的小池中?!卑哺柚钢缸郎吓枥镅b著的兩條金魚。
這是蘇廣圖利用職務之便幫福大將軍的侄兒搞了一些上好的從外夷購進的木材用于修茅廁。福大將軍的侄兒很滿意那些材料,便賞給他這兩條小金魚。昨天楊夫人領仆人小心翼翼把魚兒端到燭兒屋里,說矜貴得很,叮囑好好愛護著養(yǎng)。
聽安歌兒說要放出去,燭兒丫著小嘴,一臉你是要反天呀的神情,忙道:“母親會責罵的,她說這魚兒是一位大官人賞的,得仔細養(yǎng)著。”
“這么小一個盆子,你看它游來游去都碰壁,昨天送來活生生的,今日看著好是疲憊,我看不出明日就會死掉?!?p> 她真敢說話!燭兒瞪著不可思議的眼睛。
安歌兒繼續(xù)道:“你不也說整日關這院里無趣嗎?難道魚兒就喜歡圈在這小盆里嗎?”
燭兒愣了愣,頓時生出同理心,竟然同意把魚兒放到院里的假山水池里。
兩個女孩一齊把盆子抬到假山泉邊,連盆帶魚放進水里,看著兩條小金魚在人造流動的小泉水中搖擺著薄紗彩翼般的尾巴,自由自在游來游去。兩個女孩高興得相擁而笑。
聽丫頭稟報后,匆匆趕來的楊夫人見此情景竟也開不了口斥責安歌兒。
事實上福大將軍的侄兒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稀罕小魚,是廣州行商賀廣晟送給他,他不知如何養(yǎng),才把它們轉給蘇廣圖養(yǎng)。這叫蘇廣圖收得心驚膽顫,萬一養(yǎng)死了怎么交代?這時楊梅畫看見兩個小姑娘把魚放到池里,心想,就讓她們試試吧。所以,只過去裝腔作勢囑咐她們晚上要撈回盆里端進屋里,免得魚兒凍著。
走時不忘多看一眼安歌兒。她心里不由自主唉嘆,雖然她死也不愿意承認,但燭兒和安歌兒站一起,誰看了都會斷定燭兒是丫頭安歌兒是主子。
她本想用更貴重的衣服首飾來劃開階層,但女兒偏偏要一樣。算了,無論楊梅畫喜不喜歡,安歌兒確實給燭兒帶來許多她和蘇廣圖給不了的快樂。父母給的快樂和孩子間的快樂是不一樣的,孩子還是要有孩子為伴。
蘇府不過是一座四進四合院,相比原來能容下三座四進四合院的尹府大花園。蘇府還沒有尹府四分之一大,更無法與鄉(xiāng)下那沒有圍墻的大村莊比。安歌兒在鄉(xiāng)下生活后,更受不了整日被關在蘇府圍墻內。
住進蘇府不到一個月,她就使燭兒去想辦法讓楊夫人帶她們出府玩。
“出府?母親說了女子不能邁大門,外頭有好多拐賣女孩的伢子?!?p> “你從來沒出大門到街上玩?”
燭兒沮喪道,“我這樣子,母親怎會允我出去玩?”
“你身體有病,可又不是不能走路,為何不能出去玩?”
燭兒只唉嘆一聲。
“過幾日就是一年一度的‘餞花神’節(jié),外頭可熱鬧哩,你去哀哀你母親帶我們出去踏青?!?p> “倒聽馮媽媽和母親說起過這個節(jié),聽著有趣,可我知道母親不會帶我們出去的?!?p> 安歌兒歪小腦袋想了想,“我和你偷偷出去玩可好?”
“偷偷?門房看得嚴實,出不出去?!?p> “后罩房側邊有個小門,方便廚房搬柴進出,白天極少鎖門,我們從那兒出去玩一天。”
燭兒瞪大眼睛,難以置信看著安歌兒,她可連后院也沒去過,根本不知那里有個門,安歌兒才來不到一個月已然熟悉。驚訝之余她說:“可是母親發(fā)現會責罰我們的?!?p> 安歌兒見她膽怯猶豫,立刻補火候,開始給她講自己在鄉(xiāng)下看見人們如何把各種各樣的花采來,用彩繩綁著掛在河兩岸、橋梁兩邊,看著美麗壯觀;又講人們如何插秧比賽、采桑葉比賽,很是激烈有趣;還講各家各戶用新麥面蒸包子,面團揉成百種花樣、五谷六畜形狀、瓜果署豆模樣,蒸出來起名也吉祥,什么五谷豐登包、百花齊放包、平安喜樂包、富貴滿堂包……人們用這些包子做祭祀供品,祈求五谷豐登、家人平安……
大概這是她最喜歡的環(huán)節(jié),她愉快舒出一口,講:“還有,一年四季十二月,各月有一吉祥花,人們在做完‘餞花神’祭拜儀式后,都會在屬于自己出生月份的花朵前許下一個心愿,花神會幫你實現愿望……”
見燭兒聽得入神,滿臉好奇與向往,知道她動心了。安歌兒趕緊問:“去嗎?”
“去,可是,萬一母親發(fā)現怎么辦?”
“你看,每日我們早上去給你母親請安后,她下午才回過來看你。我們那日早點過去給她請安后立刻出去,玩兩三個時辰就回來。萬一被發(fā)現,我們就說在后院玩,發(fā)現那個門,好奇就走了出去,走迷路了……你母親要責罰也只會責罰我,不會責罰你,不用擔心?!?p> 兩個小女孩就這樣說好了。
那日也正是一年一度的芒種節(jié),正巧楊夫人一早帶著馮媽媽和兩個大丫頭到寺廟上香去上香,燭兒知道母親通常一去就是一整日,所以膽子大了許多。
趁著廚房老仆搬柴進去的間隙,安歌兒拉著燭兒的手溜了出去。
往年都在北城門外河邊舉行餞花神祭祀。安歌兒抬頭看看太陽,小手指東南西北點了一下,立刻判斷出該往那個方向走。
她們繞過后巷往北街走,剛走到街口,一輛馬車橫過去,強勁的風把瘦弱的燭兒帶了個踉蹌,安歌兒沒來得及拉緊她,她已經倒地。
沒想到那馬車也勒韁停了下來,老車夫立刻跳下車走過來查看,見是兩個小女孩,一個坐地嗚嗚哭泣,老車夫趕忙作揖抱歉:“對不起,摔傷了嗎?”
安歌兒從身后抱燭兒,嘗試托她站起來。結果力氣不夠,兩個女孩疊一起再摔坐在地。這時一位白白凈凈的少年公子也從馬車下來,走近,想幫她們,可見一個雙手擂眼、嗚嗚哭泣,一個垂頭抬袖掩臉。從她們穿著打扮看,公子猜出小姑娘掩面想必是哪家小姐不想叫人認出。
他轉頭看看,幸好這不是鬧市,還是街角,沒幾個行人。于是展開扇子稍微擋在對街方向,俯身關切問:“兩位姑娘,對不起,是不是撞壞了?前頭有間藥鋪,可需要去叫大夫查看?!?p> 安歌兒聽見是個年輕男子聲音,嚇得一哆嗦,忙把袖子擋得更高,頭埋得更低,使勁搖頭。燭兒也嘎然止哭。仰頭看是一位斯文公子,不像壞人,便大膽答道:“摔痛了!”
“?。繉Σ黄?,我送您去看大夫好嗎?”
“摔痛又沒摔傷!”燭兒撅嘴道。
還藏著臉的安歌兒聽了吃驚,沒想到這病怏怏的燭兒走出府門嘴巴這等厲害,大概是經歷越少越不知天高地厚、無所畏懼。
“那就好,”公子想了想,還是道:“那么——兩位姑娘上哪去?街上人馬多且雜亂,不介意的話,我可以送你們去。”
沒想到燭兒立刻面露驚喜道:“真的嗎?”又立刻回頭推推還不敢露面的安歌兒,“可以嗎?”
公子見了,只覺她們有趣,尤其后面那個不肯露臉的小姑娘。他想笑,但忍著,忍得很認真。
安歌兒還是搖了搖頭。
燭兒不肯放過這個機會,堅持道:“他撞倒我們,讓他載我們去天經地義,你為何拒絕?我摔痛了,走不動,要不我們回家吧,不去了。”
一聽不去了,安歌兒著急,她還不十分了解這位蘇大小姐的脾氣,好不容易出來,才走到街口,她不會真犟起來,打道回府吧?
“那好吧。讓他們送我們去。”安歌兒妥協(xié)道。
燭兒大大方方允許那位公子扶她上馬車。安歌兒則始終抬袖掩臉,也不讓車夫或公子扶她,自己踩著馬凳上去。車內寬敞豪華,只有豪門貴族配置得起這等馬車。安歌兒坐到后頭角落,面向后車窗,一路無話。
那位公子問燭兒:“她長得很丑嗎?為何到了車上還掩面?”
燭兒翻他一眼,拉拉安歌兒的衣袖,“放下給他看看?!?p> 安歌兒沒理會他們的對話,定定地掩面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