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到了午時,人群散去,見屋內(nèi)沒什么人,無憂才帶著畫屏進(jìn)了墨房。
就見一位青衫玉冠的翩翩公子正在整理畫稿,人如其名,猶如清風(fēng)道明,好似山中隱士。
“請問是道清先生嗎?”
見他停下忙碌的雙手,抬頭看向無憂。
“在下……”不知為何,他說話時停頓了一下,雖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無憂能感覺到,這個李道清的目光直接就落在了她身后畫屏的身上。
這日畫屏穿著一身月色的窄袖衣裳,外面是一件無袖的赭色褙子,上面點(diǎn)綴畫著墨竹影,纖纖細(xì)腰系著一條青色的綢帶子,她常在綢子上掛著一根竹子短笛,無憂問她是什么物什,畫屏說是她舅舅的遺物。她自小跟著舅父長大,最后舅父病死時,她還在牙庭給有頭有臉的內(nèi)監(jiān)洗腳。
“先生,夫人問你是不是道清先生?!?p> 畫屏像個不開竅的,還說這煞風(fēng)景的話。
“在下李道清,夫人也是求畫?”李道清連忙行禮回話。
“對?!睙o憂往前走了兩步,知道畫屏沒有跟來,就故意拉著她往前走,然后說:“準(zhǔn)確說是給我一個朋友求畫?!?p> 李道清低著頭,展開畫紙,問是什么樣的畫。
無憂有些不解,就問李道清要不要先用午膳,他笑著搖搖頭,說他十分慚愧,作畫是謀生之道,如今更是給他師父治病籌錢的唯一途徑,南山坡李氏并不是什么富豪顯貴,李蓮臺臥床不起七年載,看護(hù)傭人、藥物等都是開銷,而李蓮臺只有李道清一個弟子,一日為師……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p> 畫屏不知不覺手放在了短笛上,她抬頭看了一眼李道清,沒有說話,這里輪不到她說話。
“道清先生真是忠孝之人,我實(shí)在欽佩?!睙o憂給李道清豎了大拇哥,當(dāng)然也立刻說了她所求何畫。
“不知道是哪家夫人想求肖像?”李道清停頓了一下,又解釋:“只是李某需要知道,日后好登門送畫?!?p> 無憂笑著搖搖頭:“不必,我會差畫屏來收。明日我?guī)欠蛉藖?,先生何時方便?”
“這,夫人想要單獨(dú)約時間的話,是需要加費(fèi)用的?!?p> “當(dāng)然可以,那位夫人可不差錢?!睙o憂揣著胳膊,繼續(xù)說:“明天未時一刻,就在墨房見?”
“可以,在下恭侯夫人?!?p> 李道清朝無憂作揖,無憂也屈膝應(yīng)禮。
走出門后不遠(yuǎn),畫屏忍不住問無憂為何要和李道清行禮,無憂地位尊貴,不愿透露是否是害怕給李道清壓力。
無憂搖了搖頭,給了另外一個答案:“別人以禮待之,我自然要回禮,對方坦然相見,我卻并非需要將自己所有告訴他,不是因?yàn)槟切o他壓力,而是覺得……”無憂走進(jìn)街道:“那些地位懸殊,在這種事情上,是無關(guān)緊要的。”
“是嗎?”畫屏若有所思的跟在無憂身后。
“交朋友不看地位,尋伙伴才需要顧及這些吧?!睙o憂搓著下巴,覺得除了要合作做一些事,有求有利,若非如此,有情有義者便是朋友。
二人還沒有走到馬車旁,就聽到街道上一片騷亂,似是出了什么大事,旁邊兩個商販頭聚在一起在那里商論,無憂還沒來得及去聽一耳朵,街道人潮就被一個傳令官模樣的大馬小官沖開,他大聲嚷嚷的是:
流犯過街,速速離開街央!
“流犯,什么大流犯還要過街?”
“你不知道?皇宮城那邊都傳開了,三皇子被判了流放千里,至北蠻蒼原,似乎要牧馬三年后參軍入行伍守護(hù)西北長城?!?p> “什么?!這么大的事,因?yàn)槭裁醋铮俊?p> “毒害太子?!?p> 毒害太子。
無憂和那講述的人一同說出了這四個字,只是她是在心中默念的,而那“子”字落下后,她長嘆了一口氣,猛然覺得胸口的肋骨隱隱作痛,踉蹌了一下,接著就被畫屏扶上了馬車。
多荒唐啊,一母同胞的兄弟,卻落得一個苦守冷冢、一個遠(yuǎn)赴窮山惡水的下場。
那把冰冷刺骨的金椅,究竟是什么魔力?
這就是上京嗎,一朝是風(fēng)雨漫澆,一朝風(fēng)華正茂。
她沒有看路過的秦騏,只是等著囚車過去后,馬車上路。
有什么可看的?窮途末路之人,已經(jīng)可憐至極,又何必將報以憐憫的眼神投去而去刺激他呢?
人們都以為他是窮兇極惡之人,然惡人也有可憐之處,善良光明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這種唾手可得的東西,有些人卻不曾享有。
秦愚此刻又是多么痛苦呢?兄弟在他手里又離開了一個,他親手把秦騏推進(jìn)了囚車。
但他又能怎么樣,所有的矛頭都在指向秦騏,秦愚在朝堂上請求皇帝能夠網(wǎng)開一面,皇帝也只是釋放了柳解春,說判他個瀆職,且罰十個月奉祿,但秦騏呢?
皇帝說:“朕也救不了他。文武百官都看著呢,普天黎民也在看著。五郎啊,這難道不是你想要的嗎?”
秦愚被皇帝說的頹然跪下,他伏地叩首,說他從不想讓三哥落得如此下場,這樣的真相,也是他無法承受的。
“那你為何還要查?”
“因?yàn)椤彼赖娜丝墒翘忧囟税 ?p> “五郎,你還不明白你想要什么嗎?”
離開皇宮后,秦愚被青君問了這么一句話。
他坐在高頭大馬上,卻搖搖晃晃的無比憔悴,看著人來人往的街道,繁華擁擠的上京城,巍峨龐大的宮群就在他的身后。那巍峨的高墻內(nèi),那至高無上的金椅,那傲視群雄的巔峰。
“如今是亂世,我想要的,有那么重要嗎?”
“就因?yàn)槭莵y世,五郎想要的東西才重要?!鼻嗑鹧劬?,望向街道盡頭的天空:“天下分裂,須有明主,天下公道必須有一個人來主持,這人不可昏暗,不可軟弱,不想主持的人,更不能堪其重,非心甘情愿雄心壯志者不可。”
“難道青君以為是我嗎?”
“五郎認(rèn)為青君選擇五郎是為什么?”
“你選擇我?”秦愚轉(zhuǎn)過頭,輕匿著眸子,有些冷哼道:“真的是如此嗎?”
見青君不曾接話,秦愚則冷言:“在縹緲地的滄海之中,我沒有選擇任何人,在面前的選擇只有生或死,抓住了你的手,并不是我選擇了你,是我還想活罷了。
你我之間是恩情,是主仆,是師生,卻不是你選擇我,因此我選擇什么,于青君來說,沒有什么干系?!?p> 秦愚說完話,便漸漸又直起了自己的背脊,等到行至府門前時,卻見到孫睞又站在府門旁。
等秦愚下了馬,孫睞就要行大禮拜謝秦愚在朝堂上為柳解春脫罪之辭,但秦愚心知此事他并沒有幫上什么大忙,就對孫睞這大禮無法承受。
他立刻扶住孫睞,苦笑著請孫睞到府里坐,孫睞卻推辭掉了,說是御醫(yī)院比較繁忙,還有公務(wù),就離開了。
看著孫睞上了馬車,秦愚皺著的眉仍舊沒有松開。
從府里來迎接秦愚的牧昀見秦愚愁眉不展,便問秦愚在看什么,為什么還不進(jìn)府。
秦愚搖了搖頭,然后說:“我總覺得不踏實(shí)?!?p> 五郎啊,這難道不是你想要的嗎?
五郎,你想要什么?
每個人都在問秦愚想要什么,他在無涯大陸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近兩年,自四歲開始,就開始顛簸流離的生活,為何慢慢,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
就如同無憂說的,上京是他的故鄉(xiāng),在冬地,在縹緲地,在苦海城,他總在想,總能回家的,可每次他回到上京,回到皇宮,回到王府,為何卻總在往外看呢?
王府若沒有無憂,他會繼續(xù)待下去,還是毫不畏懼的繼續(xù)去流浪呢?
秦愚站在后園亭臺上,望著假山怪石間的幽綠池塘,忽然被人挽住了臂彎,回頭一看,不知道無憂什么時候回來了,她一聲不吭的倚靠在他的肩頭,另外一只手的手掌輕輕的撫拍著秦愚的肩頭,輕聲問:“五郎累不累?”
秦愚如同被松了閘一樣沉重的舒口氣,言:“累?!?p> “我們?nèi)螆@吧?!?p> 忽然想起這個諾言還不曾兌現(xiàn),如今還叫無憂又說了一次,秦愚也沒有多說,只應(yīng)了聲“好。”
到達(dá)呂園時已經(jīng)夕陽西下,陰沉一天的云空,卻在黃昏時露出了陽光。
斑駁金黃的樹影小道間,潺潺的溪泉縱橫,秦愚和無憂走在腸徑之前,牧昀和鳴云走在二人身后,四人走在幽靜的路上,一直走到亭子里休息。
呂園的建筑風(fēng)格小巧精致,四周圍繞著怪石溪水灌木百花,小巧的飛檐四角亭里,無憂和秦愚坐在石墩上,感受著上京城里難得能感到的靜謐,空氣都清新干凈至極,仿佛是被一場磅礴大雨洗滌過的世界,只有草木土壤的氣息,耳邊也只有鳥雀振翅蟲蟻翻土、風(fēng)過枝椏露水花葉的聲音。
“呂園是縹緲地的風(fēng)格?!睙o憂笑著說:“黛州就是這樣的,白墻黛瓦,縱橫交錯,又不失雅致?!?p> “縹緲地是水島世界,黛州也是一個島。”秦愚言。
“我去黛州沒有從南川上船啊。為何說黛州是島?”
“黛州與南川之間有連接,所以是半島?!?p> “也就是說到了縹緲地,就離滄海不遠(yuǎn)了?!睙o憂手指在袖子里摸著玉珠,心里琢磨半天,才繼續(xù)說:“五郎知不知道海對面是什么地方?!?p> “海對面?”秦愚認(rèn)真的思考起來,他搖了搖頭,說:“應(yīng)該還沒有人到過那里?!?p> “總有人到不了的地方,十全十美,是人們無法觸及的。”
聽到這里,秦愚才明白無憂是什么意思。
“沒人到達(dá)過海對岸,但總有想去探索的人?!鼻赜揄迦缢缢f,太多東西都無法觸及,可所有人不都頭破血流的去擠著嘗試?
那是一個執(zhí)念罷了。
“陛下說,不會處置拓察愛寧,她是西垂的郡主,如今大津和西垂僵持,正是拿捏她的時候?!鼻赜蘅戳艘谎蹮o憂,又看向亭外郁郁蔥蔥的林木。
“她遠(yuǎn)嫁到大津,最后還是成了質(zhì)子?”無憂抿了抿嘴唇,試探著說:“不知道二公主如今怎么樣了?!?p> 秦愚沒有回話,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人,無論如何,家鄉(xiāng)的人又能如何呢?收不到消息算是最好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