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紅如血的柔軟綢緞靜躺于昏沉屋里各處,悄無聲息的,不動作的。
已是下午,離天黑也不久了,可能是連續(xù)幾天下雨的緣故,天色格外暗沉,整屋寬敞的沒邊兒,放眼一望卻沒個發(fā)光物件,撇去富麗堂皇的模樣,入眼便是一堆堆黃金珠寶堆砌成的華貴。在昂貴和稀少的加持下,那些華貴物品上自然美麗的光澤,不知怎么的讓個屋子蒙上陰霾,越來越壓抑,讓人喘不上氣。
門窗都被刻意關閉上鎖,所幸覆蓋窗的簾子不太嚴絲合縫,也能泄進幾絲天光,不至于一望去,兩眼漆黑,茫茫無措。
或許一生困于深海底漆黑,兩眼一望不見五指的丑陋怪物也是這樣的,極難見到光的。
屋中一人獨坐在紅木桌上,她冷眼盯著某處許久,一動不動好會兒。青絲凌亂的吊在殷紅的柔滑綢緞上,黑色垂落的錯落有致,卻怎么也蓋不住那幾抹濃墨重彩的大紅,青絲僅及腰,紅綢卻延伸至三十多米,多出的紅七零八落的散落在屋中各處,它們好像壓住了這里的活氣兒,沉重的要命,壓得林燼動彈不得,呼吸都困難。
并不刺眼的光亮跳躍在柔軟紅綢的金絲刺繡上,映的金絲更加耀眼生輝,林燼身后那只鳳凰也是活靈活現(xiàn)的,像是會馬上活過來,吐團火燒毀此處空虛寂寥。
可惜……不會。
女人此時的模樣像極了守護著重于性命的珍寶,哪怕淌血滿地死活不肯離去的惡龍,神智早被寶物侵蝕殆盡,眼中死氣重的化不開,再容不下其他。
現(xiàn)實卻卻完完全全反過來的——是這些奪人眼球的,動不了的,散發(fā)光輝,燦爛如日的珍寶禁錮住了惡龍,惡龍掙不動,也跑不了,逃離不開,頹坐其中。
女人發(fā)著呆,瞳孔漆黑一片,只被無意闖進此地的天光點上一點白,那幾束光可以照進漆黑的雙眸,卻怎么也照不進被層層把守的心扉。堅挺起的脊背好似會隨時被壓垮。
濺射性模樣的血液凝固在林燼臉上,手臂上,手掌上也不少,但這些慘烈的血跡都不屬于她,她身上未曾存在任何傷痕,甚至連根頭發(fā)絲都沒少。
可就是臉色憔悴的不得了——眼眸垂著,面無表情,眼眶發(fā)紅,肌肉放松,眼下掛著兩抹放在此人身上,極其罕見的烏青,臉上微微發(fā)黃,唇上的龜裂完全可以與旱災時土地干裂比上一比。
女人臉上不出現(xiàn)表情時,唇角一直下垂,還被人按過似的,兩邊淺淺凹下,天生的不高興,她被逗笑時,臉頰微微鼓起,唇角還是向下垂,甚至下垂的更厲害,比平時程度更深。
可是你就是能從更細微的小動作上看的出來,她是真的不高興,還是擺著張臭臉,又或者說高興的要沖破天際似的……
此時,林燼被殷紅沉重地束縛著,如何都掙不開,逃不掉,她本身自帶的生氣,被磨得一干二凈,淹死在眸中濃如墨的死水里,浸在里面發(fā)爛發(fā)臭,最終化為烏有。
她許久不動,如果不是沒有蟲蠅圍著她歡呼雀躍,旁人大抵會以為人已經(jīng)死了,身板僵的厲害……
………………
良久
天黑了
門推開又關上的聲音傳進林燼耳邊,她仍不動,如同一尊受人供奉愛戴的石佛一般,眼睛都不帶眨的。
那人隱入黑暗,入屋后沒有直奔向林燼,而是一連點了好幾處的燈,讓屋子短暫的亮堂起來。
漫長的黑夜降臨,火光被人燃起,明堂堂的光亮燒掉了那人身上所有的防備和未知,露出了張俊俏的臉——那是顧融。
囚禁了她的男人。
完事后,他才徐徐圖之地朝林燼走去,顧融的腳步,不輕不重,沉穩(wěn)的很,卻還是穩(wěn)不住正在激烈跳動的心臟。
他幾乎緊張到不敢呼吸,人小心的從邊緣往艷紅中心緩慢挪動。
顧融半蹲著,抬頭望向林燼,不老實的雙手,也沒忘記握住女人布滿老繭,跟粗布一樣滄桑的手。
一片冰涼,在滾燙的掌心蔓延,過低的溫度不由得讓顧融心中一驚。
從前一直都是林燼溫熱的手掌,強行將顧融稍涼的手包裹著溫暖起來,還義正言辭的說:“我熱,拿你凍下,中和下嘛?!闭f完,便揚起一個賤嗖嗖的笑容,燦爛的跟陽光一樣。
永遠熱烈,永遠發(fā)光發(fā)熱。
可是活力無限,始終熾熱的太陽熄滅了……被最親近的人和外人聯(lián)手絞殺。
顧融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只當前天的逼問過重林燼接受不良,一時不接受,生悶氣呢。
從少年起開始陪伴身旁的小孩早就長成大人了,長成了披著羊皮整天咩咩叫乖乖吃草的的狼,狼無論如何都是狼,吃草長大也改變不了他是狼的事實。
像是刻在骨子里的規(guī)訓,明知是錯,卻一忍到底,忍到被壓榨權與壓榨權的交替,自然而然成為規(guī)訓延續(xù)的途徑之一。
事實證明,大多數(shù)人無論他的年齡有多大,他都不一定會長成所謂的大人,他們都缺少那一場人生之中不可或缺的經(jīng)歷,在那場浩劫之前,他們可以說總是在傷害自己最親近的人,而不自知……
卻總想著洋洋得意,世間所有的一切都不用他們?nèi)ゲ傩?,因為一直保護著它的那道屏障,在他們眼里永遠不會倒下,不會破碎消失殆盡,所以他們可以為所欲為的破壞……
很多很多東西,大部分時候會在人最發(fā)覺,最不設防時,一股腦的洶涌奔來,沒有任何的預兆,企圖用這一場讓人毫無防備的浪潮,一下子將人吞吃的什么都不剩。
亂晃人的星光在顧融眼中流轉(zhuǎn),他好看的唇也向上稍彎,就這么兩眼放光的看著眼前這個有些頹敗的女人,像急需去呵護撫慰的哈巴狗:“對不起嘛,阿姐,你別生氣,我前天太沖動了,嘴比腦子還快,說了很多不過腦子惹你生氣的話?!?p> “對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會了,不要生氣,我們會好好的一輩子?!?p> “跟以往一樣,好嘛?!?p> 啊?他的道歉和承諾聽起來多么的誠懇真摯,語調(diào)發(fā)軟,顫顫巍巍的,好似真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愧疚一般。
顧融一手攥著微微回溫的冰涼,一手攬住林燼的腰身,頭埋進頸窩,做出一副無比依賴的親密動作,類愛侶間溫存后難舍難分的相互依偎。
他知道林燼無法拒絕擁抱,特別是溫暖的擁抱,他也知道林燼壞事不過夜,快兩天了,還不理人,這得氣傻了。
依偎在顧融懷里的人仿佛一具失去靈魂的軀殼,對一切仍然無動于衷,軀體只剩副骨架支撐著一攤無知無覺,隨時潰爛生蟲流膿,發(fā)出惡臭氣味的肉泥,靈魂早已被拋出九霄云外。
對于林燼來說,現(xiàn)在無論是溫暖的活人還是冰冷腐臭的死人,抱起來對她說都一樣。
男人寬大的手掌一下下的輕撫林燼背部,應當是在撫慰情緒,“啊姐,對不起嘛,我真的錯了,我不會有下次的啦。”他的語調(diào)向上提,還加了一些語氣助詞,很明顯的在撒嬌。
這么些年過來,林燼的情緒大起大落的,來的快,去的也快,發(fā)作起來聲勢浩蕩,所以她生氣時一般歇斯底里。傷心了,只會在小角落里面悄悄抹著眼淚,反正無論如何都不能是現(xiàn)在這副死人樣。
“哈?!背翋炓丫弥氐陌l(fā)疼的胸腔,終于放松了一刻,她好像釋懷了什么,又好像做了什么決定。
林燼用臉頰蹭了蹭顧融的頭,腦袋自然而然地深深地陷入寬闊的暖和里,她恨不得與懷抱的主人融為一體,永不分離,不死不休。一陣陣酸澀猛地撞來,撞的林燼失去力氣,變得軟弱,連手都攥不成拳頭。
心砰砰砰地作響,跳動的頻率讓她誤以為心將要跳出來。幾個微不可察的小動作,引發(fā)了一場天崩地裂的心悸,近乎窒息。
女人深吸氣著微微仰頭,亮晶晶的眼睛映入顧融眸中,男人全身心都在懷里,林燼突然大仰頭,用龜裂發(fā)青的嘴唇在顧融的下巴印上一個輕輕的吻,“我渴了,給我倒杯水?!笨靸商鞗]被水滋潤的嗓子,剛開始有些啞,“那個琉璃做的杯子?!北M管語氣硬邦邦的,但身體和動作上的親密和嘴上的請求告訴顧融,林燼在依賴他!
這個想法讓他沒來由的很興奮高興!
以至于沒覺察出林燼冷聲冷氣。
男人心里的名為愛情的麻雀叫的可歡了,臉上的開心掩都掩不下去,如果他知道林燼心狠至此是絕對不可能答應她的請求。
顧融咧著嘴,開開心心躍出門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在他邁著輕快的步子去倒水,開始就出現(xiàn)一條條細小又致命的裂縫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林燼大張著嘴肆意發(fā)出駭人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p>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嘔嘔嘔?。。。。?p> ……她笑著笑著開始咳嗽和干嘔,止也止不住,一滴水劃過林燼鐵青的臉頰,她無意義地喃喃道:“惡心……好惡心…………嘔嘔……嘔………嘔嘔……?。?!”
不一會兒,顧融已經(jīng)端著水來了,杯子是五色琉璃的,水是涼的,都是林燼的習以為常,男人癡笑著想著心上人,看到這些能再賞賜自己一個吻……一個軟軟的,溫暖的含著無限愛意的吻。
沒幻想多久,他就聽到林燼咳嗽和嘔吐和奏發(fā)出痛苦和諧的樂章,他循著聲急匆匆的趕去了。
前腳剛進門,后腳便被一股巨力按在地上,同時,“嘭”杯子落地碎了,水撒了一地。
他好不容易緩過勁兒,就看到林燼如同修羅從地獄里爬出來一般,林燼如同重獲新生般開懷大笑,但笑聲還是一樣的駭人,青絲紛紛揚揚凌亂的飛舞著,與瘋子別無二致,看女人的神色,她似乎陷入了一種瘋魔的狀態(tài)。
殷紅拉扯著林燼抬起的手,不敵,還是被掀開,顧融看著她揚起手的樣子,突然反應過來,她動手了,那股壓著自己動都動不了的力量,是林燼的……!
“為什么?阿姐,為什么!”好幾個念頭,在顧融的腦中閃過,他突然慌張起來,害怕腦中的想法即刻成真。
嘔吐早就停了,接踵而至的是林燼瘋魔的笑,哈哈哈哈哈啊哈?。?!
許久不動的雙腿還是不爭氣的麻了,后頭還有幾條三十多米的紅綢拽著她,拼命阻止她走向萬劫不復的煉獄。
去意已決,什么也攔不住死心眼。
林燼緩緩下了床,腳步虛浮得差點跌倒,她向前,向那堆五光流轉(zhuǎn)大小不一的尖銳碎片去。
高傲的人最后不得以最低賤的姿態(tài)去求得一死。
顧融不知道她要干嘛,他對林燼奇妙的腦回路永遠都猜不透,但十幾年的相處下來,還是讓他對她有了一番熟悉,現(xiàn)下的情況怎么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他不做思考的急吼,“你要干什么??。?!”
“住手!??!住手!??!”
不過短短幾米,他吼了好幾聲,嗓子都吼啞了,還是沒攔住,他眼睜睜看著林燼挑挑揀揀拿到那塊最大最鋒利最耀眼的碎片,對準手腕不帶絲毫停頓的刻下一條深深的血痕,那條痕深的讓他覺得好像看到了脈絡,細看之下好像還能瞧見微露的白骨。
她一直在笑,甚至好幾回喘不上氣,她笑的猙獰,計謀得逞般狂喜到音帶發(fā)不出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
鮮紅逝如水,它從白皙細嫩的手臂里汩汩流淌。
林燼眼底一片猩紅,笑著朝顧融走去,干凈利落的割了他的手腳腕,割得不深,四條血線而已。
她壓在他身上,在他耳邊留下溫熱,卻讓人如墜冰窟:“我恨你。”女人的氣息微弱,但語中咬牙切齒的痛恨如洪水猛獸毫無顧忌地沖顧融撲去。
幾年前的舊事,短短三天被翻出來兩遍,他不由得后悔,早已哭成淚人,嘴里不停喃喃著:“不不不不不…………不——!?。 ?p> “不……求求你……我錯了……?。。?!”
“不……不不……不………………?。。。。?!”
林燼趴在顧融身上,她腕上流出的血,已經(jīng)將身下人染了半身紅,濃重的血腥味在兩人的鼻腔中不斷彌漫,林燼的頭抵在男人的心臟處,默默等待。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就算有也無所謂了……。
然后他們就以這種奇怪的血腥又平和的方式僵持著,“我要你跟我付出一樣的痛苦才好,哪怕是由我自己作為代價?!?p> “最好別讓我清醒地醒來,你會后悔的?!绷譅a彌留之際爬在顧融耳邊吐下死亡的氣息。
顧融已經(jīng)什么都說不出了,只能不停的抽噎著,剩下的時間他們就安安靜靜的在那里一個人平靜等死,一個人無助的哭泣。
等著血管沽沽淌血,等著熱血慢慢結冰。
林燼的氣息在顧融身上慢慢的散了從少年起開始陪伴女人的小孩早就長成大人了,留下的人痛苦嘶吼著:
不——?。。。?p> 阿姐?。。。?!我錯了!?。。?!
真的……別這樣?。?!
求你了?。。?!
同時,壓在男人身上的那股巨力消失了。
血液被那些殷紅不斷的吸收,整個場景血淋淋的很是盛美,悲哀。
最后,林燼無力的望著不過幾步之遙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