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熱鬧鬧的走馬燈
牧野離沒有想到自己還能醒過來。
都說人死前會看到自己的一生都經(jīng)歷過什么,他也一樣。在他出生那年,西岐內(nèi)亂許久,無數(shù)西岐人流離失所,而在他的記憶里,他的家鄉(xiāng)是便這一望無際,遍地黃沙的沙漠。而他的家人,除了阿塔和阿姆,還有一頭駱駝。他騎著駱駝,望著他們的背影,佝僂的脊背,頂著漫天風(fēng)沙,在沙子上留下長長的一串腳印。
他們沒有固定的家,風(fēng)吹日曬,雨宿風(fēng)餐。但他們不在乎那些,阿姆說,只要有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
這句話牧野離一直深信不疑,直到現(xiàn)在,哪怕他們都已經(jīng)不在了。年幼的孩子終將要走出父母搭建的“家”,獨(dú)自去面對世界。他從西岐走出來,獨(dú)自來到中原,為的就是成為阿塔所說的“自由的野馬”,而非“囚禁的斗獸”。
他朝著漸落的紅日一路疾馳,兩邊的景色從春天到冬天,從溫柔的微風(fēng)到刺骨的冰寒。他凍得瑟瑟發(fā)抖,可當(dāng)雪花落在掌心上時(shí),牧野離看著這片細(xì)碎的白色,想起的是檀夕的臉。
修仙者修仙尋道,尋的是天地的道,心中裝的自然是天地,亦或是如高高在上的神仙,視萬物為芻狗。西岐最不缺的就是神廟,牧野離時(shí)??粗婆f的壁畫幻想神仙的模樣。
他們應(yīng)該是睥睨眾生,卻又憐慈和悲憫的,而并非貪圖肉欲、享樂和俗世的……丑陋模樣。
他想,如果全天下的修士只有一位能飛升成神的話,那就只能是她。
雪花在掌心融化,牧野離抬頭望向遠(yuǎn)處的夕陽,陣陣烘熱的余溫隨著風(fēng)迎面撲來,他重新邁開腳步,心情意外地豁達(dá)清明。
如果這就是他的末路,他心甘情愿接受,因?yàn)樗呀?jīng)見過神明了。
他憑著本能向夕陽伸手——
滾燙的體溫,想要迫切抓住什么,而它也觸碰到了冰涼的觸感,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把手伸進(jìn)火堆里干什么?不想要了?”
神智驟然間從無邊無際的沙漠中抽離,牧野離猛地睜開眼睛,燃燒的火堆啪的一聲蹦裂出火星子,跳到他手背上,后知后覺才感到疼痛。
“……”
“……仙姑?”他怔怔開口,聲音沙啞得可怕。
女子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沉靜的黑眸因倒映著跳躍的火苗而顯得不再那么疏離清冷,暖光淡化了臉部線條,仿佛堅(jiān)冰被融化,化作幽靜的,沒有任何波瀾的深水。
“我……我不是……死了嗎?”
他明明看見自己吐了那么多血,毒素入侵心肺的痛苦還歷歷在目,牧野離斷不會覺得是自己天賦異稟覺醒了什么血脈還活著,那就只可能是——
檀夕松開他的手,撿起地上的小樹枝在火堆里戳戳揀揀,月色皎潔無暇,樹影婆娑,夜風(fēng)被火堆烘得暖洋洋的,明明是在荒郊野外的小樹林里,卻意外地覺得有幾分溫馨。
“我不喜歡欠人人情,更不喜歡莫名其妙背上一條人命?!?p> “而且,被一個(gè)凡人救了一命說出去很丟臉,所以我再救你一次,這樣就抵消了。”
“……”
牧野離盯著她的側(cè)臉,一時(shí)分不清她是在開玩笑還是認(rèn)真的。女子還是那副眉眼,還是那雙瑩潤如玉,清澈又深不見底的黑眸,可現(xiàn)在,他突然從中抿到了一點(diǎn)……可愛?
好可愛啊,牧野離想,之前一直覺得仙姑強(qiáng)大又帥氣,殺伐果斷英姿颯爽的,但是現(xiàn)在仔細(xì)一看,果然還只是小姑娘嘛……
“再露出這么惡心的笑我會后悔我做的這個(gè)決定?!?p> “對不起,我什么都沒想?!?p> 檀夕不用想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也就這家伙心眼夠大,剛從死亡陰影當(dāng)中脫離出來就能夠如此沒心沒肺的笑出來,真羨慕這種無憂無慮的性格。
牧野離慢慢撐起身子坐起來,身下鋪著一塊面料光滑的毯子,而底下是由枯樹葉堆積起來的天然軟墊,怪不得躺起來這么舒服。他還發(fā)覺身上套上了款式簡單的黑色長衫,而且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像是剛洗了澡,他捻起自己的一縷頭發(fā)聞了聞,確實(shí)香噴噴的。
“那個(gè)……”
想問的事情有一大堆,他剛出聲,肚子兀自叫了一聲,格外響亮,饒是牧野離這樣的厚臉皮也有些不好意思——看來他是注定沒有辦法在仙姑面前保持形象了。
然而下一刻,女子就用樹枝刺起埋在火堆里的烤土豆,隨手將它抖落到他身邊,頭也不抬:“吃吧?!?p> 烤得焦黑的土豆皮源源不斷冒著熱汽,撕開皮,就是烤得金黃軟糯的土豆,雖然沒有任何調(diào)味料,但餓極了吃什么都香,更何況這土豆還是仙姑烤的,那就更香了。
他一連吃了好幾個(gè),吃得快飽時(shí),才發(fā)覺檀夕只是在看著他吃,眸底神色晦澀不明。
“仙姑你不吃嗎?”
“修仙者早已經(jīng)辟谷,不需要再進(jìn)食。”她回答得很快,探究的視線打量著他,“倒是你,吃了這么多,夠了嗎?”
“……嗯?夠、夠了。”面對突如其來的關(guān)心,牧野離不太適應(yīng),但又有些隱隱的開心,嘴角止不住地上揚(yáng),又被強(qiáng)硬地壓下,“你突然關(guān)心我,我有點(diǎn)緊張……”
檀夕懶得搭理他的小心思:“……有感覺身體有什么變化嗎?”
“變化?”他仔細(xì)感受了一下,“感覺……很輕松很精神,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勁那樣。我覺得我可以打碎那邊的那塊石頭?!?p> 檀夕挑挑眉:“那你去試試看?”
其實(shí)牧野離只是用了一些夸張的修辭說法,并不覺得自己真的可以打碎這塊比他頭還大的石頭。但話是自己放下的,男人不能輕易說不行,他還是朝那塊石頭走去,運(yùn)動(dòng)了一下手腕,擺好了架勢。他抬頭,非常真摯道:“仙姑,等會兒我的手要是骨折了能不能拜托你治一下?”
“別廢話?!?p> “好嘞……嗬——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