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竹一襲紅衣,額上有細密香汗:“林尚書林衡之女,求見陛下。”說是求見,卻坐在馬上沒有下來。
“林姑娘?”門口的侍衛(wèi)也聽說了林雪竹朝廷舉證狀告杜若汐的佳名,帶了些疑惑的語氣。
“好,我這就去通報。”
“不必。”一道低沉的男聲。
“刃侍衛(wèi)長?!遍T口的侍衛(wèi)們紛紛向他行軍禮。
“刃侍衛(wèi),帶路吧?!?p> “抱歉林姑娘,陛下是不會見你的?!?p> “為何?”
阿刃不說話。
“是齊王殿下讓我來的。”她轉(zhuǎn)而說。
“林姑娘,無論是誰讓誰來,陛下都不會見你?!?p> 林雪竹衣裙翻飛,從馬背上下來,她換了一身紅色騎裝,梳了高馬尾,干凈利落:“給我一個理由?!?p> “圣意如此,屬下,不敢隨意揣度。”
“今日,我偏要抗了這個旨!”林雪竹又翻身上馬:“駕!”林雪竹一甩韁繩,阿刃護住周圍的侍衛(wèi),她就這樣進去了,看著她血紅的背影與身下的白馬形成鮮明的對比,阿刃回想起男人的話。
“罷了,若是她……咳咳……執(zhí)意要進,就……咳……隨她吧,都是朕欠她的。”
阿刃難得嘆了口氣,他不明白,從前聽人說,有情得飲水飽,可眼前的有情人,卻嘗盡八苦,不得所愿。
林雪竹循著記憶,一路騎到紫宸宮。
“何人擅闖!”一瞬間無數(shù)刀槍劍戟指向她,她卻不懼:“傅珩!我來了?!?p> “大膽,竟敢直呼圣上名諱!”
里殿卻傳來一陣不容置喙的聲音:“放她進來?!?p> 又一瞬間,所有槍戟又收回。林雪竹卻笑不出來,她推開殿門,一股子濃重的藥味直沖天靈蓋,她不禁皺了皺眉。
水波一橫,傅珩站在窗邊。
“臣女拜見陛下。”
“不必跪。”傅珩扶住她的手,笑容里像是摻了苦。
“你從前也沒跪過我。”傅珩像是在自言自語:“你都知道了?”
林雪竹抬頭,一個“是”字卡在喉頭。
“傅珩,你的頭發(fā)?”她伸手想去觸碰。
“大哥沒有告訴你嗎?”傅珩微微側(cè)頭,躲了過去。
不可以,那他怎么肯放她走了。
林雪竹輕吁一口氣:“這是,殺‘她’的代價嗎?”林雪竹只覺得心中揚起塵埃,更為風(fēng)吹。
傅珩只是笑著不說話,拉著林雪竹坐下,自己卻半跪著,他連眼角都有細紋了,從前他四十多歲的時候,甚至比很多剛及冠的少年郎都年輕俊俏,還多了一份歲月的成熟。
她忽然懂了。
“為了我?”她聲音微顫。
“也為我們自己。‘她’一出現(xiàn),行為,言語,在從前甚至影響了我們的心境?!?p> 所以,‘她’那時才那么信誓旦旦?
是料定了兩兄弟,根本殺不了她?
“所以,阿禮是因為這個走的嗎?”
“大哥?他去哪兒了?”傅珩有些無措。
“給你?!绷盅┲駥⒛欠庑刨N在心口中放,遞給傅珩。
曾經(jīng)林雪竹捏皺的地方,也被傅珩捏皺。
“阿刃……”
“別找他。”林雪竹按住他,手不自覺的顫抖:“他是不是……是不是活不長了?”
傅珩不忍見她眉眼間傷情萋萋,垂眸不言。
林雪竹卻忽然笑了:“你是找不到他的?!甭曇粲殖料氯ィ骸斑B一捧骨灰都尋不到?!?p> 萬籟俱寂。
“阿竹?”
“怎么了?”
“你知道我第一次遇見你是在什么時候嗎?”傅珩抬頭看她,展露了些許溫情。
林雪竹回想著:第一次是在杜若汐面前看見他,她那時像一個見不得光的偷窺者。
“第一次?!备电窨聪蛩碾p眼:“是我十歲那年第一次出宮,難得穿了一次新衣服,就摔了一身泥,你一把就將我拉起來了?!彼难劬ν蜻h處,卻一點一點蓋住林雪竹顫抖的手。
他想:就像一把將我從暗處拉進光里。
“第二次見你是難得的宮宴,那是你在大哥旁邊為他布菜,郎情妾意,我和大哥那時關(guān)系并不好,我那時只想將你占為己有?!?p> 他想:那時的我并不知道你是那個小姑娘。
“后來又有一次,你給醉的頭痛的我送了一碗醒酒湯,你只看了我一眼,那碗湯,那樣甜?!?p> 近看才發(fā)現(xiàn)那兩顆紅痣,沖淡了我前半生的苦澀。
林雪竹在回憶中尋尋覓覓才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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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傅禮從不過生辰,婚后,她硬要操辦著。
那是一次生辰宴,許多的賓客都被她親釀的綠酒醉的起不了身,場面滑稽又混亂,她一個個分發(fā)醒酒湯,她還記得,當時的傅珩穿了一身白衣,因為蓉芝還嫌他當時穿的像來奔喪的。
林雪竹卻反駁:“四弟平常就這么穿,突然改了,那主角不成他了?而且他與阿禮向來來關(guān)系不是很好,能賞臉來已經(jīng)不錯了?!?p> 發(fā)到傅珩時,他用手扶著額頭,支在桌子上,看著算是清醒,可一個身龐的酒杯倒在桌子上,留了一桌子酒,眼看就要流到地上,林雪竹眼疾手快的將傅珩扯起來,兩人卻險些跌在一起。
“嫂嫂?!备电穹鲋?,唇離她的耳畔很近,吐出的氣流,熏得她面熱。
“四弟?!彼鲋电竦氖直?,兩人的動作異常親密,她本意是提醒,卻更像是調(diào)情,有種偷情的刺激。
林雪竹將手抽回他,卻又半壓在林雪竹身上,剛想罵他輕浮,他卻言辭懇切的說:“嫂嫂,抱歉,你的梅子酒確實是太烈了?!?p> 林雪竹也無言以對,畢竟太多人的確都醉了,傅珩聞著林雪竹發(fā)間的馨香,瞧她通紅的雙耳,低低笑了,正想再說幾句,卻瞥見她腰間的香囊。
他里衣里,有個肖像的。
若是世人知道他們倆有一個配對的香囊會如何想?
傅珩卻想起故人,酒也醒了半分,動作也回了沉穩(wěn):“嫂嫂腰間的香囊倒是別致?!?p> “舊物而已,有什么別不別致?!?p> 傅珩被林雪竹半扶著坐下,四目相對。
林雪竹看見他眼睛里有些東西,像一場梅雨季,又影藏入彎彎的眉睫:“多謝嫂嫂。”
林雪竹不禁驚嘆,他笑起來真是少有的山色無雙,他從來都是一個不合鑿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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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緒回籠。
“阿竹,你也許忘了?!?p> “我記得?!绷盅┲褚残Γ骸拔矣浀梦业谝淮卧谕饷?,聽說你是在你弒父弒兄登基之后,后來我成了妃子,遠遠的瞧了你一眼。”
那時的林雪竹初入宮闈,被親夫所棄,整日雙眼哭的腫起,卻硬是用井水將眼腫敷去,蓉芝跟在她身旁,還有一個年紀不太大的宮女。
“娘娘,快跪下行禮。”林雪竹不明所以的行禮,才發(fā)現(xiàn)那抹紫色的身影,身旁還有一個紅色身影。
“那是皇后娘娘?!?p> 傅珩小心翼翼地。為那個女人帶花,生怕毀了她的發(fā)髻。
兩人的畫面像是詩書里描寫的。
“那時我就想,她可以,為何我不行?”
兩人相視一笑:很多時候,她也是一個不合鑿枘的人。
而后傅珩又說:“那時的我像是被什么迷了心竅,明明愛了一個人,卻總在‘她’面前忘了一切。”
“午夜夢回之時,我總問自己,愛也能如此輕易改變嗎?”他握住她的手:“甚至,無知無覺?!?p> 后來,林雪竹被召了一次侍寢。
“直到我又在養(yǎng)心殿再見到你,我又開始唾棄自己?!?p> 林雪竹以為他不會繼續(xù)說了,可他說了。
“阿竹,我愛你?!?p> “愛是主動的,然而克制,心還是跟著走,但是我一點都不想跟‘她’走?!?p> “對不起。”
“不必道歉?!绷盅┲裥χf:“我以為我和阿禮也會這樣對話?!?p> “他的國人,我會為他們上戶?!?p> “這是你們的交易嗎?”林雪竹苦笑。
“是。也是承諾?!备电駴]有否認。
“阿珩,曾經(jīng)我也拼盡全力的想要你愛我?!?p>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竹兒?!?p> 傅珩流淚了,這個不可一世的帝王流淚了,他的額頭抵住她的,他的鼻尖一下下磨著她的。
“別流淚?!?p> “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备电褚髁税刖湓?,聲音又遁入兩人的額頭。
“都是我虧欠你?!?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