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他只有五步遠的距離了,韓凌頓下了腳步,黑亮清澈有如波斯貓一般的眼睛癡癡的望向了輪椅上坐著的少年。
記憶終于和眼前的人完全重疊,在聽到他清越悅耳的聲音時,她的反應很明顯的慢了半拍。
“嗯?!彼鲩W著眼睛無比純真的應了一聲。
她自然不是一個人來的,但是她也不能讓母親楊氏與他見面,一來楊氏是內(nèi)宅婦人不便見外男,二來她不能在楊家身陷囫圇時將徐舒玄也拉下水。
她是求助于他,但卻不能害了他。
“你真的是寧墨子后人?”徐舒玄見她呆呆的,有些愕然了。
他的語氣還是一貫的溫和,韓凌搖了搖頭,回道:“不是,對不起,徐世子,那封信我是騙你的,可若我不這么寫,便想不出別的辦法讓你肯出來見我一面?”
徐舒玄沒有想到這個小女孩會這么誠實,其實他到現(xiàn)在都不敢相信那封信是這個小女孩寫的。
“你想見我?為什么?”在京城之中想要與他結交的人的確不少,但以這種方式來約見的還是頭一個,而且還是這么小的女童。
“我想向徐世子借二樣東西,我可以用《墨家機關術》與徐世子交換?!表n凌直言道。
墨家機關術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由墨子創(chuàng)造出來的學術,那時候諸子百家爭鳴,墨家于軍事技術創(chuàng)造方面高于其他諸子,博學多才,里面記載了許多千奇百怪的機關設計方法以及自然科學,后秦統(tǒng)一六國,焚百家之書,墨家的這一門學術便已失去了蹤跡。
不過,在一百多年前,有一位叫寧墨子的人據(jù)說得到了這一孤本,而且這個人也可稱之為天縱奇才,又在此墨學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出更玄妙的機關創(chuàng)造方法,于是這本《墨家機關術》成為一種十分傳奇的至寶,為各國軍事家們所求。
韓凌知道徐舒玄一直對墨家的機關術都十分感興趣,而且他還自己創(chuàng)造發(fā)明過一些東西。
前世她從師傅手中得到了這個孤本,對里面的內(nèi)容可謂是倒背如流,所以她昨晚花了一個時辰的時間將這本《墨家機關術》給默寫了下來。
她知道徐舒玄對她所說的話自然是不可置信的,所以她便十分干脆的將手中所抄寫的書稿遞到了徐舒玄手中。
徐舒玄接過之后,目光便帶著猜疑的掃到了那一本裁剪整齊的“書”上,當他翻完整本“書”后,眸中便驚現(xiàn)出了極為詫異的光芒。
他看著韓凌,問道:“你是從哪里得到這本墨家機關術的?”
韓凌沉默了半響,卻答道:“我可以不回答徐世子的這個問題么?只要它對徐世子有用,又何必在意它來自于何處呢?”
徐舒玄想不到韓凌會這么回答,不過,他也從來不是刨根究底強人所難之人。
別人不愿說的事情,他便不再過問。
“那你想向我借什么東西?”話鋒一轉,他又恢復了那般溫和的語氣。
韓凌抬起瑩白如玉的小臉,望著他,聲音很輕卻十分清晰的答道:“霹靂雷火和暴雨梨花針?!?p> 她話音一落,徐舒玄的眼神便變得鋒利了起來。
韓凌沒有在意,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因為這兩樣東西是他自己發(fā)明出來的,沒有任何人知道。
韓凌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前世他將她視為知己并毫無保留的告訴了她。
可是現(xiàn)在對于徐舒玄來說,她不過是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而已。
一個陌生人道出了他最隱秘的密秘,他自然會吃驚,也自然會有所戒備。
也不知過了多久,韓凌才感覺到空氣中繃緊的那一張弦漸漸松泄下來。
“你怎么會知道我這里有這兩樣東西?”徐舒玄問。
韓凌仍然不知如何回答,她一瞬不瞬的看著徐舒玄,最終還是選擇了回避:“這個問題,等以后有機會了,我再告訴徐世子,可以么?”
徐舒玄微怔,他從來沒有從一個小女孩的眸子中看到如此復雜幽深的光芒,這種光芒讓他不忍心拒絕她的所求。
沉默了片刻,他溥唇輕啟,語氣十分清潤道:“好,你要的東西,我會派人送到你的家中,告訴我,你的家住在哪里?這個問題,你總該愿意回答了吧?”
徐舒玄原以為這是一個不過分的要求,可是當他話音落后,卻看到韓凌仍是呆怔的看著他,眸中波光流轉,好似蘊含了幾許無奈或哀求的黯淡之光。
不知道為什么,看到這樣的眼神,他的心里也有一絲的微痛。
半響,他道:“好吧!你不想說就算了,那你想讓我如何把東西送到你手中?”
“明日辰時正,我還會來這里,不過,徐世子可以不必親自來?!表n凌如此回答。
不需要他親自來,也是為了他的安全著想,韓凌知道,徐舒玄雖貴為魏國公府的世子,可他的身后總有一些心懷叵測之人牢牢的盯著他的行蹤。
就是現(xiàn)在,她都能感覺到樹林之中蟄伏著一股寒冷的肅殺之氣。
徐舒玄再次錯愕,他頗有些好奇的看了韓凌許久,就好像要透過這一雙澄澈幽黑的眼神直看到她心底一樣。
可惜他還是看不懂,真是可笑,他竟會看不懂一個看起來不到六歲的女孩。
可是韓凌的目光卻一直注視著他,就像是注視著一個認識了許多年的故人一樣,只一眼便可看穿他所有的密秘。
風徐徐吹過,韓凌身后的大氅被掀起一陣波浪,她再次向前邁了一步,一瞬不瞬的凝望著他,突地,提出了一個讓他十分意外的要求:“大少爺,阿凌可以握一下你的手么?”
這是一個十分簡單的要求,可也是一個十分危險的要求。
韓凌知道徐舒玄身邊也蓄養(yǎng)了一些暗衛(wèi),這些暗衛(wèi)平時一般不會出現(xiàn)在他身邊,但若是有人敢意圖接近他,他們便會拔出最鋒利的劍來,對突襲者一劍封喉。
韓凌不怕這些暗衛(wèi),她賭的是徐舒玄愿意相信她。
果然,徐舒玄在她臉上定神看了許久之后,終于抬起一只手來,微笑著向她點了頭。
韓凌知道他那個手勢是暗示藏在樹林之中的暗衛(wèi)按兵不動。
于是,她也笑了,她的笑容十分干凈且明朗,緊接著,她大步走到了徐舒玄的身旁,將雙手握在了他伸出來的一只手上。
她的手很小,也很涼,在他掌心上輕輕滑過,有如冰涼的絲綢拂過一般,最后竟落在了他的手腕上。
徐舒玄心頭一震,再次不可置信的看向了她。
她竟然在按摸他的脈膊!
就好像一位醫(yī)者垂詢病人一般,她亦在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四目相對,她在凝望他的同時,眸子里竟然盛滿了哀凄憂悒的光芒。
那般悲憫,又那般無助。
她的目光好像能穿過時空看到他的未來一般,到最后,漆黑的瞳中竟?jié)u漸聚起了似墮的淚光。
這樣的表情,讓徐舒玄驚訝的同時亦有些不知所措,他早就知道身患頑疾之癥,命數(shù)不會太長,這也是那些太醫(yī)院號稱杏林之手的神醫(yī)給出的斷言。
可是從一個小女孩的眼中看到如此悲憫的神情,還是讓他心中有些不好受。
“大少爺并非天生羸疾,平時需要多靜養(yǎng),不易吃寒食,也不能吹涼風,有兩種藥,大少爺千萬不能吃,柳葉桃和金蓮花?!?p> 說到這里時,韓凌眼中的晶瑩有如斷線的珠子般落了下來,前世她跟師傅學習醫(yī)術時,徐舒玄早已不在了,他死在了她最美好的十五歲年華,而他留給她最后的一件禮物便是她及笄時所送的一塊紋有丹鳳朝陽的藍田美玉。
他最后對她說的一句話,是希望她能放下仇恨,永遠得到幸福和快樂。
可是她竟沒有把這句話聽進心里。
她選擇回到了廣寧伯府,選擇了與父親和姚氏無休止的后宅暗斗,她再也沒有去過魏國公府,再也沒有見到過那溫暖得如同朝陽一般的少年。
她萬沒有想到上天竟給她開了一個如此殘忍的玩笑,就在她放下仇恨想要追求屬于自己的幸福時,那個曾經(jīng)給予過她溫暖的少年會突然離去,并且永遠離開了她。
從魏國公府傳出來的他的死因只有兩個字,那便是“病逝”。
是真的病逝么?
她知道徐舒玄并非天生患有頑疾,就如同他并非天生雙腿殘疾一樣。
他的所有不幸都來自于那座華麗的豪門大宅之中所看不到的陰謀陷阱。
前世她沒有查出他的真正死因,那么這一世,她便絕不能再讓這件事情發(fā)生。
想到這里,她便抬起頭來,再次提出了一個要求:“大少爺,阿凌還有句話想要悄悄的告訴你,你可以將頭低下來一點么?”
徐舒玄本來就已經(jīng)對她的一舉一動夠詫異的了,在聽到這個要求時,他又一次怔愕了半響,不過,他還是應了韓凌所求,將身子微微傾斜,頭低到了韓凌的唇邊。
韓凌踮起腳尖,在他耳畔輕輕的道了一句:“大少爺一定要小心身邊的人,一定要記住凡是與桃和蓮相關的都不能吃?!?p> 說完,她輕移玉靨,竟在他瀲滟的溥唇上輕吻了一下。
這一吻可謂是猝不及防,徐舒玄長睫輕抬,就見到了一張玉瓷般的小臉。
這張臉還沒有長開,眉目青澀,肌膚稚嫩,然而這種突如其來的肌膚相觸感卻令他臉上燒起了一片羞赧的紅云。
不遠處的樹林之中,突地響起枯枝斷裂的咔嚓聲,一道人影就從樹上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