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大地大,又生在亂世,唐寧慧倒是沒有想過這輩子與連同再見的。
這一日,她牽著笑之的手,在洋行門前,不經(jīng)意地轉(zhuǎn)頭,一個熟悉的人影不期然地撞入了眼簾。唐寧慧猛然一震,身子如被雷劈中一般,再無法動彈。
她看到了西式餐廳門前停著的幾部車子,而他正從中間的某部車子里下來,前前后后都是威風(fēng)凜凜、荷槍實彈的軍裝侍從。
他優(yōu)雅從容地緩緩而來,一舉一動間,睨視眾人。
四周的繁亂嘈雜,電車鈴聲、叫賣聲、交談聲,一切的一切在那一刻都倏然地從她身邊退去了。
這個人好像是他,又好像完全不是他。
唐寧慧不知道自己呆站在那里失神了多久,但在回過神的第一秒,她本能地拉著笑之,往大柱子后面一避。
曾連同,現(xiàn)任西北實權(quán)人物曾萬山之子,排行老七,人稱曾七少。
周璐曾說過,如果再見到他,她一定找人殺了他??墒牵齻兒髞硪彩菑膱蠹埳系恼掌赖?,他的全名叫作曾連同。
周璐把那日的報紙撕了個粉碎,猶不解氣,后來索性把碎片扔到灶里一把火燒了——大約是因為知道這輩子她也無法動他分毫。
唐寧慧卻只是一笑,從舌尖嘗到了濃濃的苦澀,原來他還有一點沒有騙他,他真的叫連同,不過卻沒有告訴她,他姓曾,全名是曾連同。
唐寧慧怔怔地躲在柱子后,心劇烈地抽動,麻痹過后是密密麻麻的尖銳痛感。
笑之不知其故,扯了扯她的衣袖:“娘?!?p> 唐寧慧手腳冰冷地反應(yīng)過來。她扯著嘴角努力微笑,手輕輕撫上笑之柔嫩的小臉,垂眼道:“我們走吧,璐姨應(yīng)該等急了?!?p> 果不其然,到了餐廳,西崽一推開包廂的門,一身若綠色軟緞旗袍的周璐已經(jīng)脆聲道:“怎么這般晚啊?你瞧瞧這都什么時辰了?餓了你不打緊,若餓了我們的寶貝笑之,我可舍不得?!?p> 對著笑之的時候,周璐似變戲法一般低軟了嗓子,輕聲細語猶如燕子呢喃:“來,笑之,璐姨抱抱。璐姨幾日沒見你了,想你想得很?!敝荑丛谛χ樕贤盗藥状蜗?,“才幾日不見,我們笑之又重了。瞧,璐姨都快抱不動了?!?p> 周璐與笑之嬉笑了一番,抬頭見唐寧慧神色怔忪,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便問:“瞧你心神不定的,怎么了?”唐寧慧望著眉開眼笑的笑之,無力地牽了牽嘴角:“沒什么。”
周璐每月總要帶笑之到這種昂貴的地方吃飯,唐寧慧難免心疼,周璐卻總是對她講:“我們倆以后也就指望笑之了,從小帶他出入富貴場所,見識一些場面,也好培養(yǎng)他處亂不驚的性子、從從容容的氣質(zhì)。這世道,三更窮、五更富的,誰也說不準明日。但性子風(fēng)度,卻是可以一輩子受用的。這幾年我也見慣了場面上的世家子弟,覺得他們唯一矜貴可取之處,便是那見慣場面的從容淡定,波瀾不驚?!?p> 話雖然不無道理,可唐寧慧每每總是淡淡一笑:“只要笑之他身體康健,平平安安就好,富貴榮華到頭來總?cè)绮萆纤!?p> 點了西式的牛排,周璐另給笑之點了果子凍。她吃了幾口,見唐寧慧今日一副恍恍惚惚的樣子,便擱了銀小勺,正色地發(fā)問:“到底是什么事?寧慧,我可不是今天才認識你的?!?p> 唐寧慧放下刀叉,抬頭望了一眼周璐,旋即又垂了視線,低聲道:“我方才瞧見他了……”
周璐臉色頓時一變,取過水晶高腳酒杯連喝了數(shù)口紅葡萄酒,最后方說了一句:“他來寧州已經(jīng)一月有余了?!彼頌橥粜⑾樯磉叺娜耍匀辉缫呀?jīng)知道曾家七少爺曾連同來寧州之事。
原來是真的,方才那個人真的是他。
大約是時間隔得太久遠了,加上唐寧慧這些年不停為生活奔波,甚少想起連同,就算想起,那面容也是模糊不清的。方才瞧見他的時候,她也有過片刻的愣怔,仿佛世界停止轉(zhuǎn)動般呆滯茫然:這個人真的是連同嗎?面容、身形是跟連同一模一樣的,可是那一舉手一抬足之間散發(fā)的尊貴氣勢,卻分明又不是他。
那天晚上,唐寧慧哄著笑之睡覺。清冷的燈光下,她靜靜地凝望著笑之,一時不由得心痛如絞。
這個孩子,從生下來到現(xiàn)在,包括以后的人生之路,這輩子注定了是個沒有爹疼沒有爹愛的孩子。以后他懂事了,不知道會不會怪她自私地將他生下來。
仿佛被按下了播放鍵,那些被刻意遺忘的過往倒帶般在唐寧慧腦中不斷回放,她百轉(zhuǎn)千回,整夜難眠。
第二日,唐寧慧帶著笑之從學(xué)堂回來的時候,小小的屋里堆滿了各式禮物,從綾羅綢緞、燕窩人參、蜜絲佛陀的唇膏、香粉到各式的舶來玩具,數(shù)量之多幾可媲美弄堂口的雜貨鋪,但是雜貨鋪里哪有這般高檔的貨物。
林媽說是有人送來的。那人還說了,若是問起的話,就說“連同”兩個字,唐小姐就會明白的。
唐寧慧怔然半晌,咬著唇,只說道:“都堆到雜物房吧?!绷謰屒扑裆嗷?,兩頰一點兒血色也沒有,白得近乎透明,便知不好多問,應(yīng)了聲“是”。
笑之本是愛玩的年紀,見了這許多玩的物什,自然歡喜得不得了,進了屋就左看看右摸摸。但他聽唐寧慧這么說后,便睜著小鹿般可愛的雙眼,不解地仰頭:“娘,笑之不能玩嗎?”
笑之大而黑亮的眸子望著她,猶如水晶般純凈剔透,隱隱帶著期盼。唐寧慧彎下腰,耐心地與他細細解釋:“這些東西不是我們的,是別人暫借我們家放一放,等過幾天,別人就會來取走,所以我們不能動,也不能玩。笑之,你明不明白?”
不是自己的,永遠也不能屬于自己,那還不如從未擁有,那般的話,就不會有失去的痛苦。
笑之素來是個聽話懂事的孩子,聽了她一番解釋,便乖巧地回道:“娘,笑之明白了,笑之不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