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畛的綠蘿網(wǎng)輕輕搖擺,終歸于安靜。
黑影趴在網(wǎng)中,一動不動,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又似乎只是絕望。
絕望得像一只沉在海底的船骸。
沈頤垂眉一動不動,似乎也入定了。
意畛里本無所謂時空。所謂時空,都可以由創(chuàng)立者自行設(shè)定。他完全可以在這里沉寂一個地老天荒。
但是有風(fēng)吹來。
那風(fēng)很是調(diào)皮,吹起了他耳邊的一縷發(fā),在風(fēng)的手指間輕輕繚繞。
其實(shí)這風(fēng)兒本來是想碰碰他的耳垂的,但畢竟害羞,臨時改成了玩他的頭發(fā)。
沈頤微微側(cè)首、低眉。
這個動作甚至稱不上是一個叱責(zé),但是風(fēng)兒已經(jīng)很老實(shí)的縮回去了。風(fēng)的主人也老老實(shí)實(shí)的現(xiàn)身。
是個嬌小的姑娘,眼睛又黑又圓又亮,皮膚極其光嫩,膚色紅粉菲菲,像個孩子。她神情也像個孩子,時不時忍不住想要調(diào)皮一下,但師長一個眼色,她又乖乖縮回來了。本質(zhì)上她算是個很乖的孩子,尤其對于沈頤。她是風(fēng)州出身,晨家的,單名一個“星”字,自從見到沈頤之后,就完蛋了,生死由他。
不不,從見到他之前,就已經(jīng)覆水難收了吧。像花蕾在盛開之前,就已經(jīng)注定了這一場春事。這是從冰雪的殼子底下就已經(jīng)注定了的。
“司鈴?!鄙蝾U喚她的靈號,聲調(diào)是很客氣的,客氣底下滿滿的是熟人才能聽得出來的親密,親密中又有著至交好友才聽得出來的一絲責(zé)備。
晨星臉紅紅的低下了頭,手指忙著玩衣角。
她穿了身雪白的衣裙,像剛落下來的新雪那么白,像沈頤的月華雙輪那么皎然。
?。髅魅缭?,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是什么時候起的呢?晨星恍惚的想,最深切的幸福里,切進(jìn)了最鋒利的疼痛。
有這疼痛切在心里,她就已經(jīng)不再是個孩子了。
卻也無法再變老。
她困在對他的戀慕里,連天人升級的沖擊,都無法將這份感情趨散。他在這里,她也總在這里就是了。他要也好,不要也好。她在這里,一湖春水吹皺,干卿底事?
“哎,沈頤!”她終于開口道。
她拒絕叫他的靈號“明堂”,始終叫他的原姓原名,有時撒個嬌,就叫“頤”,拉長了聲調(diào),像個“咦”字。咦,你在這里嗎?咦,我也在,你看見了嗎。咦,我們都在這里,恰恰好,我看著你,你什么時候才能看我呢?沈——頤?
“妖骨說了什么嗎?”她笑盈盈問他。這個話題本身不好笑。但是看見他,她就想笑。一個孩子看見一生中最大的一個糖果寶庫,會怎么笑,她就怎么笑。并沒有發(fā)出聲音。這時聲音都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但是甜意從心底漾出來,好像她的整個生命都甜了。
沈頤嘆了口氣。
“怎么?”晨星立刻擔(dān)心了,“他給你鬧別扭了?找麻煩了?不怕不怕,我來對付他!”
花一樣的嘴唇撅起來,像撒個嬌,綠蘿網(wǎng)立刻搖蕩起來。
這張網(wǎng)本來就是她編的,一切都由著她。
蘿藤一動,黑影殺豬般叫起來:“不關(guān)我事!我看到的都跟他說了!”
“是嗎?”晨星道,目光望著沈頤。
沈頤手在她肩上按了按。意思是:“沒事”,還有“你先別管了,讓我想想?!?p> 晨星就不吵了,等著他想。她知道他總是深思熟慮、謀定而后動的。
意畛的天空忽的亮了起來。
只亮了一小片。就像有誰用手掌在天空中擦過,擦亮了一片。
那亮片中顯現(xiàn)出十把椅子,造型古樸莊重,威儀萬方。
那是天域最高會議的會場。十把椅子,代表著只有十個人具備入座的資格。
沈頤是其中之一。
晨星知道,他的椅子,是右邊第二把。
而她像其他一些天人,只能立在旁邊一圈聆聽,如果這會議允許旁聽的話。
能立在沈頤的椅子后頭靜靜聆聽,對她來說已經(jīng)是很幸福的事情了。
有一次參會回來,她覺得好開心,實(shí)在太開心了,就打碎一顆小星星,把它們捧在手心里一吹,成千萬彩色的星芒,向人間撒去。人間就看見了彩舞的流星雨,且?guī)е殁彴愕那鍚偮曇簟?p> “哦,司鈴天女!”他們道,帶著笑。尤其是孩子們,都拍著手跳起來了。
晨星也許不是修為最高的天人,但她在人間的知名度、尤其是受歡迎的程度,或許不在沈頤之下。
并不是所有最高會議都這樣讓人開心。有些會議是很沉重的。
看見天空中亮起的椅子們,沈頤的臉色就很沉重。
這是下一次會議的通知。
“我要缺席了?!彼露Q心,對晨星道。
“……怎么了?”晨星小小聲問。
“到人間去一趟。”沈頤道。
“哦,那我也去?!背啃橇⒖袒卮?。
“不?!鄙蝾U搖頭,“你暫時不用。需要你們幫忙時,我會給信?!?p> 這就是最終決定了。
晨星最乖巧的地方在于,當(dāng)她知道爭執(zhí)沒有用的時候,她絕對不會爭。
她只是目送著沈頤離開。
“到底要去哪里呢?有什么計(jì)劃呢?會成就什么新的偉大功績呢?”她在心里想。
抬起頭,她又想:“另外兩把椅子是誰的呢?”
每個靈州有兩個代表,一共是八個。還有一把空椅子擺在下首、一把空椅子擺在上首。晨星從來沒見到它們坐過人,也不知道它們是為誰準(zhǔn)備的。她疑心沈頤可能知道。但沈頤不說,她也沒辦法了。
她看了看綠蘿網(wǎng)中的黑影,把氣都撒在他身上:“你跟我同州!真討厭!”手一翻,袖中亮出一雙寶劍,劍柄各嵌三星,劍長三尺三寸,顏色清徹,合了她的心意,發(fā)出劍芒來,有七層顏色,閃爍幻映,追虹耀目。
她把雙劍一交,絞出劍風(fēng),襲向黑影。
黑影被絲絲縷縷剪碎,露出里頭的白骨。那白骨咯咯顫動、碎影撲騰翻滾,竟是痛得說不出話來,只有哽咽的**。
晨星終于把手一松,黑影才重新落回白骨上。他連顫抖的力氣都沒有了,死魚般伏在網(wǎng)底。
“好好的靈王不做,要去做妖,連自己的妻子都吞到肚里,煉成什么蛇,惡心死了!”晨星啐他一口,“要不是看你還有預(yù)言能力,留著你,照我說早該把你處以極刑哩!”
黑影沒有話回答她。一個字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