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便這樣一日日過去，下棋，賞花，喂魚，研究新食譜，最近幾日，文淵之甚至準(zhǔn)備籌辦一個學(xué)堂，就在眉縣一處村落里，尋了三間相互毗連的草堂，開了后窗便是遠(yuǎn)山。清晨甚至有濃霧從草堂間穿行而過，勾月陪他去了幾次，連連贊嘆，她甚至都不知道文淵之是何時(shí)置辦了這些草堂。
據(jù)他說，他要將年齡不一的眉縣孩子分為三個等級，幼，中，長，按年紀(jì)授課。
勾月覺得他似乎真的很想要做個教書夫子。
這事發(fā)生在勾月跟蹤他的第二年，恰好是第二年，因?yàn)檫@一日早間勾月還在感嘆光陰如劍，她竟這么迷迷糊糊跟了他兩年的時(shí)間，盡管在他眼里，他們只是相識數(shù)月的好友。
午后日頭足了，勾月在樹蔭下打瞌睡，文淵之則在房間中練字。
客?，F(xiàn)在擴(kuò)了中央的廳堂，因著文淵之給的食譜實(shí)在好用，二全請來的師傅越做越拿手，每日都有新客聞名前來品嘗菜肴。
這天晚上生意也好得不行，沈桑雖然沒來，他卻派來了他的弟子。
勾月并未聽說過這號人物，不過自從這人開始在眉縣帶他的人巡邏，眉縣的真盜匪果然一個都不剩了，更沒有盜匪干那攪弄百姓的禍?zhǔn)铝恕?p> 多番詢問，文淵之才將這人來歷告訴她。
原來他未拜入沈桑門下時(shí)，是盜匪中的盜匪，后被沈桑擒服，不知用什么法子，跟給他戴上緊箍咒一般叫他往東就往東。
勾月見過他來一次，他說他叫紀(jì)樸，特來替沈?qū)④妴柡蛭拇笕恕?p> 他們匆匆打了個照面，紀(jì)樸抬眼看她的眼睛，忽地怔住了。
勾月開口，見他在門口擋客，便道，“慢走不送?！?p> 他回過神來，搖了搖頭，笑著離開了。
勾月雖不知紀(jì)樸在這條道上的威名，但見高鼐遠(yuǎn)確實(shí)忌他，又加上再無盜匪之事，他那些脾氣也無從發(fā)作了。
這天晚上，勾月打開窗子賞月，聽見文淵之問她想不想永遠(yuǎn)留在眉縣。
勾月沒有回身，輕聲道，“你這算是在留我嗎？”
可笑，他連她是故意接近他也不知，就要對她敞開心扉。
“如果我說是——”
“小文先生？！?。 ?p> 門外做菜的廚子拎著鍋上來了。
勾月見他踢開門，上前半步擋在了文淵之面前，“你做什么？”
做飯的雷師傅驚慌不已，“聽聞?wù)乒竦募抑惺Щ穑F(xiàn)在已經(jīng)趕回去了，我還聽說……”
他欲言又止，“還聽說……”
“別支支吾吾，有話快說！”勾月心亂極了。
“我聽客棧有人在掌柜的回家后悄聲道，這火是高大人派人放的?！?p> 勾月聽罷便奪門而出，身后緊跟著文淵之。
二人都上了馬，勾月厲聲叫他回去，“你跟著能幫什么忙，肩不能扛，拎水我都得擔(dān)心你暈倒?！?p> “不會，別將我說的那般不中用?！?p> “罷了，駕！”
二人趕向二全的家，還沒等他們趕到門口，便見夜幕中，一角被火焰炙烤得發(fā)紅。
勾月加快了步伐。
駕！
駕！
……
此時(shí)火漫天得兇。
府里卻毫無人聲，連一句呼救也沒有，但聽得火燒木柴劈里啪啦的駭人聲。
文淵之腦子里越發(fā)清明，叫勾月拉住想要往里闖的二全。
這府，已經(jīng)是一座死邸了。
所有的人，都已經(jīng)死了。
死人是不會被火燒得發(fā)疼的，所以，他們不喊。
勾月聽完急忙去扯二全，“我跟你一起救火，你先不要闖進(jìn)去，免得……”
“免得什么，我一家老小全在里面，我還怕些什么！”
勾月朗聲道，“也是?！?p> 不顧文淵之的阻攔，將一桶水倒在自己身上，又潑向本就一身濕漉漉的二全，“準(zhǔn)備好，我們沖進(jìn)去！”
二全熱淚落下，“得到姑娘相助，二全必能救出親人?！?p> 文淵之暗自握緊了拳頭，高聲呼叫他們二人，叫他們回來。
勾月和二全冒著大火，倒塌的橫梁，終于從前院到了親眷所在之地，二全身上被火焰燎傷，此時(shí)他也顧不得疼痛了。
豈料那一扇門竟緊閉，任由二全去推也打不開。
周遭的鄰居也在救火，但火勢只大不小。
有人道，官衙怎么還不來救火，幸好二全家是單獨(dú)一塊宅基地，并未和其他人家相聯(lián)，鄰居們一面慶幸也一面惋惜這一家老小。
是是非非，眾人心里也有桿秤。
勾月叫他讓開。
向后倒退三步，猛地向前一沖，撞開了那扇門。
二全沖進(jìn)去。
他愣在當(dāng)場，勾月被火燒的睜不開眼，待她回過神來，這才發(fā)現(xiàn)女眷皆倒地而死，那一扇門后，有趴在井沿邊背后中刀劍的，有跪在地上，頭斜靠著石椅而死的，還有一個大著肚子的，仰面倒在三四個花盆旁邊……其間慘象，令人驚悚。
二全仿佛活死人一般穿梭于火中，只見他將那有孕在身的女子抱在懷里攏緊了，痛苦地嘶吼著。
十五口人，連帶著門房丫頭，死了個干凈。
火越來越大，勾月強(qiáng)拉著他走，“留在這里，只能等死?！?p> 二全搖搖頭，“你走吧，我不走了。”
勾月的心被撕扯著，“你聽不懂我的話嗎，再這樣下去，我們都會死！”
火舌中，一支冷箭卷熱氣而來，自勾月身后而來，她顧著勸服二全，已分神不再警惕了。
二全一把將她抱住，轉(zhuǎn)了個圈，將她護(hù)在身下，躲開了那一箭。
緊接著又是一箭，射在了二全背后。
勾月鼻子酸了，“二全……”
二全笑了笑，“如如姑娘不要哭，或許，我該叫你若水姑娘，再不然，我也不知該叫姑娘什么了?！?p> “勾月，我叫勾月?！闭f罷，她撿起地上一片碎木，化為利劍直丟出去，那躲在火里伺機(jī)行動的人痛呼一聲逃走了。
二全臨死前說，“我知那人是誰，小文先生也知，只是二全無能，并無一官半職，不能為家人報(bào)仇了……我知你古道熱腸，還請姑娘……幫我一家伸冤……九泉之下，方能瞑目……求……求姑娘答應(yīng)我……”
她從火場中出來，臉上手上盡是干涸的血，手臂還被火焰烤傷，露出鮮紅的肉來，一張臉卻是什么表情也沒有。
文淵之站在臺階下，她站在臺階上，他身后是姍姍來遲的官衙，官家的衣服在暗夜里也如黑暗一般，她身后則是熾熱的火。
她還記得他們第一次來二全的家，那日大雪，他站在臺階上往下看，她站在臺階下往上看他。
那日大雪，這日大火，一冷一熱，這二人的目光又何嘗不是。
官衙之人用撓鉤拉倒了剩下的屋子，接著一桶桶水往里倒，似乎他們早就知道這房子里沒有活人了，直接掀翻了就是，還方便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