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韋一臉錯(cuò)愕,“你這是作甚?”
他目光落在她臉上那道丑陋的疤痕,又立馬移開。
九城就著苓姑端來的水漱口,無暇說話。
還是苓姑解釋道:“相邦莫要生氣,姑娘是喝藥急了,并非有意無禮?!?p> 九城向苓姑使了個(gè)眼色,她明白,將房內(nèi)一眾侍女遣走,隨后自行告退。
九城緩過氣,依靠枕榻擺了一個(gè)舒坦的姿勢,并未下床。
呂不韋不滿女兒的無禮,“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
九城擺出疑惑的神情,問:“怎么?難道不是父親才是有求于人的一方嗎?”
呂不韋一陣語塞。
九城緩緩一笑,道:“女兒還以為父親就在甘泉宮睡了呢?!?p> “休得胡言!”他嚴(yán)厲呵斥。
九城可不怵他,徐徐說:“女兒不和父親兜彎子,想必父親現(xiàn)在也是焦急上火。況且此事,父親還怕人知道?表面誰人不說,私下議論紛紛,這不是,鬧得連刺客都知道要去趙太后那兒殺你了。父親覺得這事還不夠大?女兒都要以為父親已修得鐵打的臉皮了呢。”
呂不韋直直看著她,神色冷肅。
“父親不必在我跟前耍官威,女兒只是幫您細(xì)細(xì)琢磨這件事?!本懦墙器镂⑿Γ骸澳谴炭筒惶粼谙喔驮诟赣H與太后私會之時(shí),若是得手了,父親便會以極其丑惡的姿態(tài)慘死在太后床上。如此,可謂一舉兩得,一則父親一生名譽(yù)盡毀,二則大王怕是也會顏面盡失。”
聽到這里,呂不韋已是眉頭緊鎖。
九城收起笑容,肅穆道:“君王怒火,下令誅呂氏九族……父親可知事情嚴(yán)重?”
呂不韋一天的鎮(zhèn)定自若,此時(shí)在女兒面前,竟是維持不住,細(xì)想下,更是驚覺冷汗。
他壯年時(shí)借秦異人之力觸及秦國政權(quán),熬過秦孝文王的輕視,從一介商賈位極人臣,到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萬千門客……最后不成叫一婦人連累,遺臭萬年,落得屠九族的下場?
呂不韋越想越驚懼。
其實(shí)人,是越年老,越怕變數(shù),越求穩(wěn)妥。
“這事根本捂不住?!本懦浅谅暤?,“大王生性敏銳,父親可要清醒些?!?p> “……你說、有何辦法?”呂不韋早生退卻之意,然則苦思不得其法。
九城并不直接告知,反而問道:“父親以為,趙太后生性如何?”
呂不韋未有遲疑,“淫不止?!?p> 簡單三個(gè)字,九城竟覺一絲好笑,忍住上揚(yáng)的嘴臉,說道:
“女兒記得,《中庸》有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用于此刻實(shí)在不恰當(dāng),但父親何不就來一個(gè)‘率性而為’?”
趙姬纏著呂不韋是“愛”,說笑了。她只要有個(gè)能解寂寞之人,哪還能想起一個(gè)糟老頭?
呂不韋瞬時(shí)有豁然開朗之感。
然則未高興太久,九城又言:“父親要尋得這般天賦異稟之人,怕是需要不少時(shí)日吧?就是不知,您和大王,孰快?”
呂不韋唇邊笑意戛然而止,看著女兒笑容可掬的模樣,不得不說,這個(gè)女兒,是最像他的。
她聰明機(jī)靈、巧言善辯,說起話來不凌不亂,頭頭是道,且善抓人心,切中要害。
可惜,不是男子。
呂不韋不由詢問,“阿城可有妙計(jì)?”
九城悠悠道:“我說過了父親,一物換一物?!?p> 呂不韋接下去,“你有什么想要的?”
“我想為母親祭陵數(shù)日,昨夜夢到她心中有些不安。同時(shí),我要父親的執(zhí)政令牌?!?p> 他皺眉,“前一個(gè)還好,你要令牌作甚?”
九城譏諷一笑,說:“父親怕什么?我是呂氏女,難不成還會做有損門楣之事?又不是呂房那種下賤之人,瞧您那些門客,都快變成她的男寵了吧?!?p> 呂房是呂氏庶長女,其母肖像趙姬。而呂房本人如趙姬一般,性淫。
呂不韋太陽穴猛的抽搐幾下,不想深糾,只道:“一物換一物,你求的是兩件事?!?p> 商人本性,半點(diǎn)便宜也不讓。
“女兒聽聞,大王想要御駕親征?”
“你怎知此事?”
“苓姑不是聾子?!本懦堑溃骸按笸醭稣?,您與趙太后私會無人管,又可以順帶找人,還能喘口氣,豈非各自安生?”
他聽罷,思忖片刻,爾后直接轉(zhuǎn)身離去。
苓姑急忙忙進(jìn)來,她看相邦臉色不好,甚是擔(dān)憂。
“婆婆,”九城笑容燦爛,“明日出宮,回府收拾一下,去給母親祭陵?!?p> “……啊?”苓姑震驚。
“不用擔(dān)心?!本懦翘上律碜樱瑪[好枕頭,安然道:“熄燭吧婆婆,你也去休息,有侍女守著,明日再說?!?p> “……”苓姑躊躇了一會兒,只能按下疑惑,滅了燭火,輕聲問道,“需要把疤卸了嗎?”
九城想了想,道:“不了,還是妥帖點(diǎn)?!?p> 苓姑點(diǎn)頭,悄悄退下。
*
九城閉眼,不知過了多久,竟絲毫睡意也無。
興許是今日睡多了,亦或是剛結(jié)束一番較量。
她翻來覆去,想著剛才和呂不韋的談話,琢磨反思。
雖不知那賊人是誰,但他的出現(xiàn)的確是刺激到了呂不韋,讓這段‘不倫奸情’一下變得迫在眉睫,方亂了陣腳。
呂不韋可能巴不得嬴政明天就走。
不過,嬴政確是應(yīng)趕緊離開。
此事不能拖。
拖久了,呂不韋就反應(yīng)過來了
九城想著想著,漸漸有了點(diǎn)睡意……
可就在此時(shí),“咔嗒”一聲,窗戶打開又落下的聲音,在寂靜的黑夜里尤為清脆刺耳!
九城猛的睜開眼,“誰?。俊?p> 她心中惴惴,支起身,抬眼望去——赫然發(fā)現(xiàn),在自己床前一丈遠(yuǎn)的地方,站著一個(gè)身形高大的男人!
九城驚得涔涔冷汗冒起。
“你!——”她欲喊人。
“姑娘還是別失了分寸,在下并無惡意?!?p> 余下的話都卡在嗓子眼。
威脅,話語中的漫不經(jīng)心與輕蔑——與那個(gè)雨夜一般無二!……把劍架在她脖子上,駭?shù)盟姑Q立!
那個(gè)賊人!
不是說他被處死了?這是死了的樣子!
他一步步走來,行至月光下,方看清他的容貌。
那雙眼睛,九城絕不會忘,眸子幽深漆黑,有種攝人的光,尖銳冷峻卻明亮異常,看的人心頭發(fā)毛。
他不過二十來歲的面貌,五官深邃,眉眼下是幾分陰戾,卻也透著不怒自威的高貴,挺直的鼻翼在白皙的面龐上投下小塊陰影。
他一身是宮中甲衛(wèi)的衣裳。
隨著他越走越近,九城有些不能維持冷靜。
興許是那夜,她真有被奪性命之感,他是真存了殺意的!
九城指尖摸到枕頭,舉起用力擲到他腳前,厲聲喝道:
“放肆——!”
語畢,他確是停住腳步,然不知面色為何有些怪異。
此時(shí)的嬴政心中卻想,他八歲前在趙國為質(zhì),隨人可欺,自重回秦國之日起,無人再敢對他如此狂妄。
整整十二年,‘放肆’二字久闊重溫,不禁恍惚,居然還有人敢在他頭上動(dòng)土?!
此女,當(dāng)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