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來學那繞樹絲,爭當嬌鳥共啼花。回首蒼山松依舊,驚覺已是百年身……”
青松蒼翠,草木蔥郁。
一條碎石板散亂鋪就的小徑從河邊大路分叉出來,延伸到小河對面的矮山下。
老人在前面領(lǐng)路,兩人沿著小徑過河而去。
他肩上扛著魚竿,右手搭在魚竿上面,左手則是背負在身后。步履穩(wěn)當,如老黿般,不緊不慢的行進著,一邊還引聲高歌。
破鑼嗓子聽起來五音不全,但老人以豐富的人生閱歷作為沉淀,平仄無奇的歌聲反而別有一番意境。
凌菘跟著老人來到了那座矮山的山腳下。
這里有七八戶人家,都是背靠著矮山結(jié)廬而居。
時值秋季,偶有涼風吹過,矮山上松濤陣陣,其中一戶人家的屋頂有炊煙升起,很快又隨風而散。
三五個稚童在空地上玩著拋石子的游戲,時不時傳來幾聲歡笑。
祥和而寧靜的小村子,頗有一種世外桃源的感覺。
“公羊老爺爺,你又沒釣到魚嗎?”幾個梳著朝天髻的頑童見到老人回來,立刻跑了過來,圍著老人探頭探腦,嬉皮笑臉。
“釣到了釣到了,今天釣到了好大的一條魚!”老人撫須微笑。
慈祥的容貌如彌勒佛一樣,很有感染力。
“噫,老爺爺你騙人?!?p> “就是就是,我長這么大就沒見你釣到過魚?!?p> 幾個小家伙顯然聽不懂他的話,只覺得老人是跟往常一樣,又在逗他們玩。
“哈哈,幾個小蘿卜頭,豆丁一樣,還長這么大……你們以前都吃過老頭子我釣的魚,這么快就忘了?”老人哈哈大笑。
凌菘站在旁邊望著這一幕,眼中忽然有些羨慕。
她想念白山村的媯老爺子了。
那位跟眼前這個老人一樣,也是一個很和藹的長者。
“咦?公羊爺爺,她是誰呀?”有孩童指著凌菘問道。
“她呀……”
老人笑瞇瞇的看了眼凌菘,“她是爺爺從外面撿回來的小徒弟,以后你們帶著她一起玩好不好?”
“徒弟是什么呀?”
“徒弟就是……”
老人正要解釋,后方密林中忽然走出一個擔柴的樵夫,朝幾個頑童呵斥起來:“小正、二虎,你們幾個又在跟老爺子頑皮是不是?”
幾個小孩兒見狀,連忙做鳥獸散,不敢再纏在老人身邊。
“小孩子只是玩鬧一番而已,你怎么又嚇唬他們?”老人望著那樵夫,不滿對方嚇走那些小頑童。
“幾個小混球不知輕重,這不是怕他們沖撞到了老爺子您么。”
樵夫身子很健壯,人高馬大,臉上蓄著胡須,胳膊上的肌肉猶如虬龍般孔武有力。
他擔著兩捆木柴來到凌菘和老人的身前,將木柴放在地上后,撿起衣襟擦了把臉上的汗水,目光在凌菘身上打量了一番,頗為驚訝。
“這女娃……”
“河邊釣魚遇見的,看她有幾分靈性,就撿了回來?!崩先撕呛切χf道。
那樵夫聞言,望向凌菘的眼神中更驚異了。
“老爺子,您這是要傳下衣缽了?”
“呵呵,我一個糟老頭子,哪兒有什么衣缽?不過是撿一個給我送終的人而已?!崩先苏f話時,目光落在凌菘的身上,很是慈祥。
那樵夫卻如同聽到了什么笑話般,不以為然地說:“老爺子你就別逗我了,我三歲的時候,您就是這副樣貌?,F(xiàn)在我兒子都五歲了,您還是這樣硬朗。
要我看,您這樣的老神仙,怕是只有您給別人送終的份,哪兒有別人來送你的???”
“人總有一死,我非神仙,又哪兒能獨善其身呢?”老人撫須搖頭,對生死看得很坦然。
他拉著凌菘的手,不再跟樵夫多談,抬腳往村子后面走去。
那樵夫望著這一老一小的身影,忍不住小聲嘀咕:“難道真到盡頭了?可惜,家里那兩個孽種近水樓臺,偏偏沒這個福緣。”
……
老人的居所在村子后方的矮山上。
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茅草屋,只不過與翠竹松柏為伴,看起來有那么幾分靈韻。
屋側(cè)有一泉眼,出水量很小,勉強能積蓄出一個小水潭,都沒法形成溪流。
茅草屋前還有一片被老人開墾出來的菜地。
說來也巧,那菜地里如今種著的正是“菘”,不過中州這邊卻是把它叫做“白菜”。
“小白菜,把竹簍放門口,去生火燒飯?!崩先税阳~竿立在茅屋屋檐下,隨口朝凌菘吩咐了一句。
肚子咕咕叫的凌菘正看著菜地里的白菜咽口水呢,聽見老人的話,甚至沒反應(yīng)過來是在叫自己。
直到老人在她腦門上敲了一記核桃——
“哎呀!”
凌菘吃痛驚呼,一雙眉毛頓時皺成了團,淚眼汪汪。
“想跟我學修行,又沒給我交束脩,那當然要干活抵債了??烊ド穑悴火I,老頭子我還餓了呢。”老人吹胡子瞪眼,對凌菘的不自覺很不滿意。
“哦!”
凌菘癟癟嘴,“我又不知道師父你是在叫我。”
她大名凌菘,小名囡囡,幾時有了個“小白菜”的稱呼?
凌菘無聲腹誹著。
從小河邊回來的路上,這老爺子問了她許多事情,反而她才僅僅知道對方一個名字——公羊雍明。
對方也沒問她愿不愿意,直接就讓她喊師父了。
非常的直接。
這一路回來,越來越有一種上賊船被騙了的感覺……
凌菘皺了皺小鼻子,老頭子在河邊釣魚的時候舉手投足都是一副世外高人的形象,不會是裝的吧?
帶著三分懷疑,按照對方的指示,她去茅屋后面抱來干柴和引火用的雜草,鉆進屋子里往土灶上開始生火。
燒飯這種事倒是難不倒她。
以前跟兄長在一起生活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學會了,只是手藝很普通罷了。
不過家里那么窮,連吃的鹽都不能多放。
對比起來,再好的手藝也沒多大用,講究不了太多。
……
這是凌菘數(shù)日以來的第一頓飽飯。
半個時辰后,吃飽飽的凌菘不用公羊雍明催促,主動抱著碗筷回灶臺刷鍋洗碗。
一通灑掃完畢,她又抱起灶臺前的木墩來到老人的搖椅旁邊坐下。
用雙手托著下巴,靜靜地望著對方。
她什么話都沒說,但似乎什么話都說了。
瞇眼小憩的老爺子微微睜開一條縫,瞟了眼正巴巴看著他的凌菘,悠悠開口:“你說你感應(yīng)不到生命之輪,那么你可知什么叫修行?又到底是在修什么?”
“當然是修人體秘境?!绷栎炕卮鸬馈?p> “何為人體秘境?”
“就是肉身潛能。修士與凡人的區(qū)別,就在于修士可以更徹底的掌握和運用自己的身體。凡人需要吃飯喝水,而修士則基本不需要,可汲取天地靈氣為己用。
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地打開體內(nèi)秘境,發(fā)現(xiàn)并掌握真正的‘自己’,激發(fā)出更強大的生命,這就是修行?!?p> 凌菘很順暢的答完。
明亮的眸子里透露出一抹秀氣和安靜,板板正正的坐在木墩上,等著公羊雍明對自己這番答案的評價。
不曾想公羊雍明卻是連連側(cè)目,滿是詫異的上下審視了她幾眼。
“你不是說只跟著你哥哥學了一些皮毛?”
如此水平的認知理解,幾乎可以去一些小門派里充當新弟子的老師了。
凌菘很無辜地點了點頭:“是啊,哥哥去跟長老們修煉,回來后就把長老們說的話跟我復(fù)述一遍,然后我就記住了。”
“只說一遍就能記?。俊崩先嗽俣润@訝。
“那不然呢?”凌菘一臉理所當然。
她沒覺得這些內(nèi)容有多么深奧復(fù)雜。
在古廟小世界中的時候,論修煉理論上的理解,連兄長凌粟都比不過她呢。
不過凌菘顯然不知道這樣的話,從一個六歲孩子的口中說出來,會有多么大的殺傷力。
公羊雍明原地沉默。
他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釣回來了一條大魚。
……
見他不說話,凌菘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師父,是不是我說得有什么不對呀?”
沒等公羊雍明回答,凌菘又皺著眉毛自言自語:“不應(yīng)該呀,哥哥明明就是那么說的,我沒記錯啊,會不會是哥哥他記錯了?”
公羊雍明聞言,捋須的手猛地一抖,險些揪下一把白胡子。
好家伙,小丫頭片子對自己的記憶力就這么自信?
不懷疑自己,懷疑兄長?
他瞪大眼睛,欲言又止。
思忖片刻后,公羊雍明覺得不能再這樣從最基礎(chǔ)的東西入手去教凌菘了。
得上一點強度!
很快,他沉聲道:“你沒說錯什么,不過你剛才回答的只是最表層的答案。”
他拿起手中那把破破爛爛的蒲扇,朝著凌菘輕輕一扇。
微風拂面。
“感受到了什么?”
“風?”凌菘眨了眨眼。
“非也,乃是‘氣’的流動?!?p> “氣?”
“不錯,正是‘氣’?!?p> 老人捋須搖扇,道:“修煉,便如同我剛才扇風一樣。
看似我扇了一陣風,實則只是我將自己的一部分力量通過‘氣’的流動,準確送到了你的臉上,這股力量使你得到了清涼的感覺。
表象是‘微風拂面’,實則是我的力量通過扇風這個動作,轉(zhuǎn)變成了你能感知到的一種東西?!?p> 說到這兒,公羊雍明拿起小桌上的茶杯,往身前半空中潑了出去。
嘩!
泥土地上多了一灘水漬。
他望著凌菘,問:“看明白了嗎?”
凌菘盯著地上的水漬,又看了看老人握茶杯的手,眨了眨眼:“明白呀,就是把體內(nèi)看不見的‘力量’,通過某種方式讓它變得‘看得見’。
讓土變濕潤的不是水,是師父你手上潑水時的力量?!?p> “……”
公羊雍明表情一僵,再度沉默。
他才演示了一遍??!
正想再舉個例子好方便凌菘理解,結(jié)果隨口一問,人家已經(jīng)把答案都總結(jié)出來了。
這怎么教?
……
又是一番沉吟,公羊雍明壓住眼底的驚訝,面不改色地說:“孺子可教也。所謂修行,便是指不論水還是風,它們……”
“啊,師父,我懂了!”老人話未說完,凌菘忽然拍手恍然大悟。
公羊雍明口中一滯,當即有些凌亂。
不是,什么你就懂了?
我話才起了個頭呢!
卻見凌菘眉飛色舞:“如果把剛才潑出去的水看做是我自己,那么,我從師父你這里得到‘力量’,然后從杯子里面飛出去,落在地面上,讓泥土變得濕潤。
這個過程是修行后的一種實力展現(xiàn)。
而‘水’從師父你這里得到力量的過程,就代表著修行。
只不過水和風都是被動得到的力量,而我們不同,我們是主動去獲取這種力量的。
感知生命之輪,開辟苦海,打開人體秘境,將天地靈氣轉(zhuǎn)化為生命精氣……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從天地間獲取到可以化為己用的力量。
這個行為,就是修行。
也許人體秘境的修行方式不是唯一,將來或許會有新的修煉方式,但大道殊途同歸,本質(zhì)都是從天地間獲取力量。對不對,師父?”
公羊雍明:“……”
他也不知道對不對,他只知道這個便宜弟子自己大概是教不了了。
至少在修行的理論認知這一方面,以他自己的悟性,是遠遠趕不上凌菘的。
她才六歲??!
公羊雍明望了眼凌菘,神情復(fù)雜。
……
“師父,你怎么不說話呀?”
凌菘嘰嘰喳喳的說完,發(fā)現(xiàn)老頭子默不作聲,不由問了句。
“你理解得很透徹,我只是在思考,接下來要怎么教你。”公羊雍明回過神來,臉上變得古井無波,語氣卻干巴巴的,隱隱有些落寞。
凌菘雖然好奇老爺子為何會有這樣的語氣,卻并未多想。
她問道:“師父,那些人都說我的資質(zhì)很差,但是不是只要我能借來足夠的‘天地之力’,我也能變得非常強大?”
凌菘的目光充滿希冀。
“理論上可以?!?p> “萬古以來,不乏一些以凡體走上絕巔的人物。只不過,這期間要付出的努力,可謂是千難萬難?!惫蛴好鞯捻庾兊糜行┥铄淦饋?,似乎在追憶著什么。
“我不怕困難?!绷栎窟B忙強調(diào)。
她只怕將來兄長頂天立地的時候,自己只能遠遠的遙望。
更怕未來某一天,等她與兄長重逢之后,又有像羽化神朝這樣的勢力來強行帶走她的兄長,她卻只能無力垂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