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圣孫殿下一起坐著馬車出宮,小丫頭一臉疑惑地問道:“接待使團這種事,原不是鴻臚寺的職權范疇么?這次北靖的公主來四海和親,怎么陛下卻遣禮部的官員安排一應事務呢?”
梁子辰清楚她心中的擔憂,幫她理了理額頭的碎發(fā),語氣溫柔地解釋著:“鴻臚寺卿汪琪,前陣子被查出與北靖的皇室保持多年的書信往來,大概通敵了,大理寺正著力調查此事,皇爺爺這才讓禮部的官員頂上來。歸荑,皇爺爺此番安排,并非出于忌憚?!?p> 孟歸荑原先只是抓著少年殿下袖口下的手,如今已然將自己的小腦袋完全挨在少年的手臂上,眼神漸漸變得迷茫:“歸荑雖不是王爺親生,卻早已視王爺為親父,但愿陛下,別做傷歸荑心的事吧?!?p> 圣孫殿下甚至不敢低頭凝視小丫頭,呼吸都不大自在,那些潛藏的情愫,在經過他許久的努力后終于克制住,重歸平靜。
他堅定地對她允諾:“不會的?!?p> “那開醫(yī)館,真的可以不向陛下報備就開干嗎?”
“有本宮作保,自然可以?!?p> 今日入宮,孟歸荑本想和圣孫殿下一起,向皇帝陛下說明他們欲在京城開醫(yī)館之事。只是剛剛那樣的情形,他們倆人都看得出來,皇帝陛下有話與天機局首尊交代,便默契地退出了勤政殿。
……
……
四海國的房屋建筑以絳色為主,紅色和玄黃居多,而南河以南的勾欄香樓,卻全是白墻青瓦,很容易區(qū)分。當御馬寶車緩緩駛進這片河南的區(qū)域,一路上無兵敢上前索要魚符查驗,車里的貴人很容易意識到,他們即將抵達目的地。
金鳳樓,便是這片青白之地規(guī)格最大、名聲最響的青樓。樓里頭牌姑娘錦瑟,一手古箏絕塵十多年,如今依舊是文人騷客追捧的第一藝人。只是她自被薄情郎君傷心之后,再未出臺獻過藝。
現(xiàn)今四海對人口的管控達到了極致,近年來建立了近乎完善的戶籍制度,防止人口流動。幼兒出生后半年內制作庚帖,登記于冊,十五歲成年后再去所屬戶籍司辦理魚符,以玉、金、銀、銅等區(qū)分貴賤等級。
娼、妓、藝這樣的賤藉,魚符都是木制。許多從外邦、江湖淪落于此的娼妓、琴師,因為沒有魚符,也許一輩子都沒機會踏出此間四方之地。有木頭魚符的,也為人輕賤,平時出入極簡。
這樣的地界,不曾建立圍墻,卻天然似有圍墻,困住了許多女人的靈魂和身軀。偏偏華燈初上,月上樹梢,達官貴人最愛在此流連,貪圖剎那的歡愉和美好,可哪怕夜夜忘返,回頭又覺得這里的女人實在低賤,根本不配他們記住。
可悲可嘆!
但殘酷的世間總會出現(xiàn)絲絲轉機,就像暴雨之后,黑云遮蔽的天空,溫暖的太陽猛地扯下一塊明亮的口子,傾瀉出萬千的光芒,溫暖人間。
前世,孟歸荑從未來過這種被世族大家稱為“腌臜之地”的勾欄瓦肆,無法體恤這里的女人悲哀的命運;今生,因為娘親的關系,她的眼界開闊了許多。也幸虧,開闊了許多。
青天白日的,金鳳樓前門可羅雀,看門的小廝看見宮中的馬車只覺稀奇,他熱情地上來迎客。
可抬簾看清里頭往外走的小丫頭,他的笑臉就僵在了臉上,整個人慌得厲害:“孟小姐?您今日怎么得空來金鳳樓?”
自從被小丫頭堵進暗巷胖揍過一頓,他再也不敢在小丫頭以及錦瑟姑娘跟前耀武揚威。
“要你管?我娘在這里,我天天來也沒問題吧?!?p> 孟歸荑冷冷地覷了他一眼,用刀當支撐跳下馬車,伸手去扶車里的金貴少年。
少年抓住她的手,卻只是虛握著,直到馬夫恭敬擺好臺子才端莊下車。
他溫溫柔柔的,說話中都有幾分明顯的寵溺:“小丫頭,你是女兒家,這種事得讓兒郎來做。”
無論是誰,只觀少年的一舉一動便知其風采氣度、雅貴逼人,何況他的腰間還佩戴著象征身份的龍鳳玉佩。
小廝自然不敢沖撞少年,拔腿就溜進樓里,估計又去老鴇跟前置喙許多有的沒的。孟歸荑看在眼里,卻不甚在意。
她淡然地沖圣孫殿下笑道:“順手的事,又沒什么關系?”
“……”
金鳳樓的后院住著許多年事已高的女子,她們的青春年華在無盡痛苦的日子消磨殆盡,美麗動人的皮囊也跟著漸漸老去,最后被更年輕的姑娘代替。
最終,她們沒有了任何的利用價值,只能任憑老鴇驅趕,住進后院破落的房子了此殘生。
若非娘親搬至后院,時常救濟她們這些可憐的老姐妹,她們很可能在某個寂靜的深夜,或者大雨滂沱的白天,悄悄死去,無人裹尸。清明寒食,更是無人祭拜。
孟歸荑前世被趙良仁欺騙,就落得這樣潦草凄慘的結局。再世為人,她怎么可能對與她有相似經歷的女子熟視無睹?
且復仇需要人手,她廣結善緣,日后必然有用得上的地方。
這便是她一定要在南河以南開設醫(yī)館的原因。
圣孫殿下其實有不解,他問小丫頭:“歸荑,你若是缺錢,我可以給你,為何你一定要來這里,找你的娘親和她的姐妹們籌措開醫(yī)館的銀錢?”
孟歸荑思緒萬千,卻還能顧及身邊少年提出的問題,“不是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么?既然要拯救,就應該徹底將她們拽出泥潭,一味的善舉,反而很可能在踐踏她們做人的尊嚴,這樣毫無意義?!?p> “也就是說,你不僅想治愈她們身體的病痛,還想治愈她們心靈上的溝壑?”
“嗯,但不強求,盡力而為即可。”
小丫頭回答簡短,目光堅定。她打小便是如此,做的許多事情,總令少年殿下心生敬意。
他不由好奇:“歸荑,若有一日我身陷困頓,你也會為我盡力而為么?”
小丫頭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不會?!?p> 圣孫殿下聽到這話,愕然不已,但很快他就聽小丫頭發(fā)誓一般說:“因為歸荑只會以死相拼。”
聞言,圣孫殿下不由扯起嘴角,他的一側臉頰露出可愛的、深深的梨渦。
也就這個小丫頭,總會出其不意地給他驚喜。
說話間,兩人已疾步穿過一層的大堂,往金鳳樓的后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