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時節(jié),亂葬崗邊的幾株楓樹竟是比四海國最負(fù)盛名的韶山之上的楓葉還要紅些,仿佛血染就的。
傍晚寒風(fēng)徐徐,紅葉紛紛灑落于無碑無墓的各處土堆,其間帶著些許草木腐朽的氣息。
此時天還未黑,偶爾有烏鴉剛剛出沒,站在未有人埋的白骨上亂呀呀,好不惱人。
世道艱險,也許在這里,有人幫著埋骨已算得上幸運之事,至少腐肉不落飛鳥禽獸口里。
但比起被飛鳥禽獸啃食,埋在土里被蟲菌腐朽也不見得多好,總歸人死燈滅,任何安慰都傳達不到切實之地,不過活人慰藉自己的善舉,于死者毫無意義。
這里多少冤魂,數(shù)不勝數(shù),但最新的一處墳頭,土剛翻上來被腳壓平,與周圍堆塵長草的墳頭相比,顯得極其嶄新。
“我的兒??!”
“我的兒!”
“你在哪里?”
“娘來了!”
“娘來了!”
哀嚎的女子一路奔過來,未來得及收拾形容,便瘋瘋癲癲地跑來此地,撲在地上挖土,歇斯底里。
這也是為何,烏鴉一直在外圍的枯骨上停歇,不敢在亂葬崗上空盤旋找食的原因。
女子的指甲很美,每一根都用最嫩的花蕊做裝飾,栩栩如生,比真金白銀還金貴分毫。
她身上的金縷衣更是精美絕倫,淡淡的日光下也難掩華光。
偏偏容貌絕美的女子毫不在意,她不在乎手指有多臟,不在乎衣裙沾上多少臟土,只一心往更深的土壤里挖去。沒多會兒,女子竟真挖到個新生的襁褓女嬰。
女子大喜,抱住女嬰就柔聲呼喚:“醒醒!快醒醒,娘在這兒呢,不怕了不怕了?!?p> 她根本未注意到,在刨出的土壤之下,還有帶血的華服。
華服下的肚子鼓鼓囊囊的,還在不停溢出血水……
女嬰臉上有襁褓保護,小臉依舊潔白,肉色也沒變化。
但無論女子如何搖晃,如何拍捏,女嬰都緊閉雙眼,無知無覺,仿佛死去一般。
女子越叫越怕,越叫越無力,嘶啞的聲音像哭泣,亦像悲鳴。最后,她竟抱著小小的女嬰,嘴里一個勁地怒吼:“孟玄朗趁妾生產(chǎn)孱弱,活埋親子,他算什么飽讀詩書的學(xué)士大家,簡直豬狗不如,不配為人!”
一遍又一遍重復(fù)著,凄厲至極。
女人本就絕色,如今披頭散發(fā)坐于鋪滿紅楓的亂葬崗,周身枯骨,詭譎如斯,仿佛霍亂人間的妖孽,不可多語。
追來的老仆和好八卦的各方看客都謂之驚奇,自然,也沒人敢輕易上前。
倒是與女子常有往來的貴人,趕緊下了暖閣華貴的馬車,從人群后匆匆跑上前,蹲在女子跟前,溫柔勸道:“錦瑟姑娘,你知道本王不僅善于詩歌雅律,還精通醫(yī)術(shù)藥理,可否讓本王看看?”
女子愣了幾秒,回神過來才看清眼前溫潤如玉的王爺,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直接將女嬰放到了王爺懷里。
“王爺,還請王爺救救我兒。”
王爺慎重點頭,探了探女嬰微弱的脈搏,心中大喜。
他將女嬰抱到腿上,一只手掌抱著女嬰翻過來,另一只手拍打女嬰的背部。
然后取出袖口繡花針一般粗細的針狀暗器,在孩子的人中狠狠一戳。
須臾,亂葬崗上一聲嬰兒啼哭。
女嬰活了。
女子見狀大喜,她并未著急抱回孩子,只是伏在地上大哭不止。
王爺唏噓不已,沉吟后,一手摟著孩子,一手扶起她,鄭重道:“本王雖在朝中無甚權(quán)利,但替姑娘出一口惡氣的能力還是有的?!?p> “錦瑟謝過王爺?!?p> “不必謝,錦瑟姑娘的古箏乃四海一絕。京城庸脂俗粉太多,可莫要負(fù)了姑娘如此超然的琴技才好?!?p> “若錦瑟余生只為王爺彈琴,王爺可否為我兒提供一方遮蔽之所呢?無需華服美炙,只要三餐不缺,長大點能讀書習(xí)字即可。”
“自是可以,只是你從地獄搶回來的孩子,怎忍心寄養(yǎng)他處?”
“勾欄瓦肆,終歸不是女兒家善居之所?!?p> “……”
逍遙王府位于郊外的一處園林,院子里竹林郁郁蔥蔥,一派天然佳景。
除了幾個護衛(wèi),幾個丫鬟,只有一位打小在宮里伺候王爺?shù)睦咸O(jiān)管管王府中的雜事,其余倒是再無走動之人,幽深寂靜慣了。
本以為王爺沒從寺里帶回小世子,卻帶回來個嬰兒撫養(yǎng),府中會多些嬰兒的啼哭,多些不同尋常的生機。
竟不想這個小丫頭自入府那日便整日苦著張臉,似全天下人欠她錢似的,不愛搭理人,也不愛喊叫,更不愛吃奶媽的奶水,倒像是個傻的。
真是白瞎她一張可愛的小臉!
更白瞎王爺花錢請的奶娘!
可王爺每次嚇唬她要將她丟入池塘,或者拿刀在她眼前晃來晃去的,她也會害怕似的,喊得比被抬上大砧板的豬還慘,連連沖著王爺翻白眼。
這樣總是惹得王爺一陣狂笑,還下定論:此子非常人也,要好生愛護。
可府中眾人卻覺得平常溫潤如玉的王爺被此子逼得性情大變,行為反常,根本就是個和世子比肩的小麻煩,私心里都希望王爺將這孩子還給京城那位緋聞不斷、爭議不休的勾欄美人。
偏偏孩子模樣長得太過可愛,他們也不忍苛待。知道她不愛喝奶,便變著法子在各類吃食里偷加奶水,天天與她斗智斗勇,倒也忙碌充實不少。
說來也怪,這丫頭不僅從未趴在奶娘身上喝過奶,即便奶水參雜在輔食中分量多些許,她也能聞出味來,小眉頭一皺便閉上了眼睛,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就是不肯張嘴。聰明得很。
除此以外,喂她肉也好,瓜果也好,她倒是很愛吃。有次王爺逗她,遞給她一小盅白酒,她竟然舔舔嘴,很是喜歡向往的樣子。若不是老管家眼疾手快,推開了酒盅,她能一頭栽進里頭去,就此醉入溫柔鄉(xiāng)。
府中眾人瞧著,皆是大笑不止。
小丫頭卻握緊小拳頭,哼了一聲,藏到了奶娘懷里。
如此,府中又是一陣笑聲。
養(yǎng)了女嬰月余,這日錦瑟姑娘抱著古箏上府,老管家倒是意外。開門劈頭蓋臉就問:“姑娘是來領(lǐng)孩子的?”
語氣很是疏離不善。
絕色的女子也是一愣,但很快清冷地回答:“只是想起還未給孩子取名,妾便來王府叨擾,還請老先生見諒。”
老管家也是宮中磨練出的人精,再見此女只看神態(tài)便知其神傷倦怠多日,心想她也是身世可憐的女子,便恭敬地請進門后,細聲細語了許多。
“孩子這會兒正在屋里睡著呢,我?guī)Ч媚锶ヒ娨姲??!?p> “可以嗎?”
“自然,姑娘是孩子的親生母親,什么時候都能見孩子。剛才是老身態(tài)度不善,姑娘莫要記在心上?!?p> “老先生不可同妾這般客氣,妾看得出來您真心愛重孩子,心里感恩得很?!?p> 說話間,老管家已經(jīng)帶著女子進了內(nèi)院深宅。
小丫頭在他們走到門口之時,便已經(jīng)被唏唏噓噓的腳步聲驚醒。
看見來人是那日在亂葬崗為自己拼命的絕色女子,她高興地伸出兩只肉肉的小手臂,要女子抱抱。
絕色的女子見狀,早就紅了眼眶,撲過來連忙將孩子小心地抱在懷里,緊跟著就淚如雨下。
“孩子,娘不能時時守著你,你可要堅強點,自己照顧好自己。”
老管家從未見丫頭這樣主動,如今見到母女相看淚眼如此悲情,即便作為旁觀者,也忍不住流下一行老淚。
他趁女子不注意時擦干眼淚,見女子也漸漸收起淚意,不由轉(zhuǎn)移話題:“不知錦瑟姑娘要給孩子起個什么名字?”
絕色的女子想都沒想,脫口而出:“歸荑,孟歸荑。”
“……”
老管家聽到這個名字不由蹙眉,他不知道怎么開口告訴女子,這名字與罪臣之女的名字一樣,不大吉利。
說起來,現(xiàn)在朝中震蕩,姓孟都不是什么吉利的事,不然他家王爺也不可能單憑一句“姓孟的都不是好東西”,就將孟玄朗這豬狗不如的敗類,輕輕松松地送進死牢。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女子懷里的嬰兒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毫無征兆地痛哭出聲,仿佛知道這個名字背后經(jīng)歷的慘事一般。
原來緣起,就在于此。
歸荑,初生的茅草。
孟歸荑想起小時候,坐在爺爺懷中策馬奔騰的時光。
她問爺爺:“為什么哥哥們?nèi)∽钟谄桨蚕矘?,大哥哥叫歸平,二哥哥歸安,三哥哥歸喜,四哥哥歸樂,到我就成了歸荑,雜草的意思,爺爺難道偏心不成?”
爺爺哈哈大笑,特地下馬,一邊抱著她一邊指著地上的草說:“小茅草雖是小雜草,但可是很不一般的雜草。它不僅生命力頑強,而且能吃,春吃芽,秋挖根,可是很有用處的草。小歸荑,你知道被戰(zhàn)火焚燒過的戰(zhàn)場,何時才算有復(fù)蘇的景象嗎?”
那時候爺爺跟她說過許多話,她年紀(jì)小,懵懂無知,只覺得爺爺說話溫柔好聽,卻并不關(guān)心說的內(nèi)容。
所以傻傻追問:“何時?”
“歸荑出現(xiàn)的時候?!?p> “哦,那我好厲害的呀?!?p> “對呀,爺爺真要偏心,也是偏心咱們厲害的小歸荑呀?!?p> ……
爺爺一語成讖,應(yīng)該平安喜樂的哥哥們估計已經(jīng)殞命,偏偏她這顆被爺爺偏心的歸荑,重生到了嬰孩身上,得到了再世為人的機會。
那些算計與悲果,她總要報復(fù)回去。
悄悄地,痛快地,并且惡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