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戒部的殿門打開那一刻,一片寬敞平坦的殺場映入眼中。這一片土地上雖不至白骨累累,但也是血跡斑斑,腐臭沖天,眾人連連掩鼻,無不露出嫌隙之色。
大刀在手的劊子手,舉著三尺白綾的獄卒,大水缸,一尊內部熊熊火燒的爐鼎,一座萬斤石碑在場中立好,圍觀的眾人全神貫注的盯著場內,忘記一切不適。
那五個人俱被捆縛,在他們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劍子手已一刀斬下,第二個人的脖間白綾勒緊,第三個人被按進了水缸,第四個人被投進了火鼎,第五個人身后的巨大石碑轟然砸下!
這一刻,不少養(yǎng)尊處優(yōu),從未見過血色的人驚聲尖叫起來,使本就凄涼的殺場更添陰幽與詭怖。
場中眾人,有掩面遮目不敢看的,也有目不轉睛期待結果的,有優(yōu)雅揮著手一個勁兒說晦氣的,同情深嘆的反而沒有幾個。
其實與自己無關的事,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本不過是個取悅一時的笑話。
陷入享樂,失去了悲憫之心的臣民……楚客塵已從這個國家的氣象和人情中,看出了腥風血雨的前兆,至此,不禁一聲輕嘆。
然而,帶有深深憂患的嘆息很快淹沒于突如其來的拍掌聲和驚呼……隨著周圍雷鳴般的喧囂,人王已再次來到楚客塵面前,很快,更多的人也圍了上來。
劊子手的的刀砍在那個人的脖頸上,伴隨著那人身上暴漲出的一圈耀眼的金光,刀被生生恪飛,就連拿刀的人也被彈至幾丈開外;石碑砸在人的身上,四分五裂的是石,毫發(fā)未損的,則是人;過去一時三刻,白綾松開,人分別從水缸與爐鼎中被放出,他們三個也安然無恙。
最終的結果是如此驚世駭俗,以至于很多人還呆立當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更多的人爭先恐后的圍上來,朝楚客塵拜倒,高呼:“神仙!神仙……”
楚客塵搖頭:“你們錯了,我并非舉頭神明,只是一個普通人,和你們一樣,也是父母所生,水糧所養(yǎng),只不過千年修悟,凝神煉氣,走上蓮教教主忞玄機所開創(chuàng)的仙道,終有此成而已?!?p> “怎么會……”
“所以,對已知,你們不必過分迷戀,對未知,也不必妄加駁斥?!?p> 一言說盡,四下寂籟,人們對“神”的教誨無不恭敬受聽,細心揣摩,神情之向往,飽含癡迷。
楚客塵見此,不免產生沉沉的無奈——追逐世風,妄自菲薄,搖擺不定,聽風是雨,這似乎是人們的通病。
“仙……仙是么?上仙在上,凡輩李承德,懇請上仙發(fā)通天徹地之能,救孤內室一命,若成事,孤定當感激不盡,奉以厚謝!”人王李承德對楚客塵深深一拜,在眾人面前棄天子之顏不顧,求起不久前他發(fā)出通緝令舉國捉拿的逆臣賊子。
楚客塵還他一禮,“王上不必如此,救人乃我分內之事?!?p> “好!請上仙移駕王宮,暫留數(shù)晚,孤即刻將需救助之人帶來,并廣招天下杏林人士,代上仙采集配藥?!?p> “多謝王上,其實不必如此,只需王宮里一件醫(yī)藥處即可?!?p> 人王聽之喜不自勝,即刻令人擺駕還宮,并要以最高的禮遇鑾車接真仙回宮,楚客塵拒絕了。
人王只好領著許多人回返。
極鬧與極靜,只在一瞬之間,殺場重新變得凄涼,剛才的一切,就好像一場鬧劇。
這件事情過后,很快,舉國震驚,真仙玄機,成為大街小巷茶余飯后,人們討論的最大焦點,甚至不到半天功夫,位于人界絕境,忞玄機上仙創(chuàng)立的蓮教也從一個“盜巢”,“匪窩”,“賊居”變成了一個“仙派”,“宗門”,“福靈寶地?!?p> 這些美稱到最后被用來稱喚真正的仙門百家,以致人界許多修煉外功自成一系的,也常以宗派自居,而這些又是后話了。
人頃刻散盡,只有白衣還獨自一人留著,她身邊沒有那個與她形影不離的紅衣。
楚客塵問道:“有事嗎?”
“你真的……只是一個普通人嗎?”白衣神情恍惚,閃爍的目光一刻也不敢對上楚客塵的臉。
“是……不過也不全是?!睂λ麄冞@個時期而言,他楚客塵也的確不算一個普通人了。
如水般柔和的白衣明顯表現(xiàn)出一絲興奮,頗急切道:“我把原委,說給你聽?!?p> 楚客塵一愣,“好……”
“十九年前,母后與父王私服出宮,漫游天下,走到極西之地,來到一片湖群,在那里,大大小小的湖泊零零星星足有數(shù)百。奇妙之處,在于湖水有滾沸的,亦有寒凍的,中間的主湖也是一半熱,一半冷,湖中炎寒交接之處的水面上生有一株參天古樹,它的藤蔓鋪滿了整個湖面,致使木香四溢,繚繞不絕。母后看見很是歡喜,父王便各從炎湖和寒湖中折下一根,找調香師將其搗磨,制成香囊,讓母后隨身佩戴。那木香果有奇效,可以清心定神,舒氣活血,不過兩年,母后就生下了我和姐姐紅衣……”
說到這里,她的語氣里再次充滿深深的,揮之不去的哀婉與愁緒。
“也就是在我與姐姐出生那天,母后病倒了,父王傾舉國之力尋醫(yī)問藥,也不見好轉,母后就那樣一天天虛弱下去,一年以后,不治身亡……父王很愛母后,很愛很愛,他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于是費很大勁把母后的遺體運到了極北苦寒之地,置于玄冰棺中保存,一直到現(xiàn)在……整整十七年,他一直都在四處求醫(yī),從未放棄救治母后的念想,終于,你出現(xiàn)了。”
“上仙,如果……如果沒有絕對把握,你還是快快離去吧!”
楚客塵很平靜,無一絲絲異樣,“人界之主繼承了三圣之一——太上的命息是真,他若親自動手,我未必不會能輕易全身而退。你母親已死去一十七年,魂魄早已輪回轉世,世間本沒有扭轉生死乾坤之法,極有可能,我只是把你母親救成另外一個人而已……為防萬一,現(xiàn)在就離開,的確也是最好的選擇……”
“什么意思?難道你不想離開?”白衣聽出,他竟沒有離開的意思。
“不錯?!背蛪m仰首,望著頭頂這一方清朗高遠,美到不真實的藍天。
“為什么?”白衣不解,她如此著慌的心情,讓她本人都不免問后生疑……
“如你所講,我并不是屬于這個時代的人,我是楚客塵,而不是忞玄機?,F(xiàn)在發(fā)生的一切都已是過往,因為我知道最終的結果,所以有把握不會出事,更因為不知道其中具體的過程,所以也只有看到一切真相后才能離開,才能去做自己該做的事?!?p> 他講了這么多,白衣注意到的始終是那句“不是忞玄機”,她發(fā)自內心的想問:你分明從頭上到腳下無處不是蓮教教主忞玄機的模樣,怎么說自己不是呢?
“你回去吧,記得,以后不要經常從你姐姐身邊離開?!背蛪m把白衣一通觀瞧,發(fā)現(xiàn)這時候的白衣身上還無半分妖氣,分明只是一個普通的凡人,可是后來在冰城樓蘭初次見到她時,很明顯她是地地道道的妖族。
這期間發(fā)生了些什么他不得而知,但他能猜出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然而這些事情其實終究已經發(fā)生過了,他也不能再改變什么。可能是習慣了牽掛別人,他還是為白衣身上的這些未知表示擔心。
白衣聽的還是有幾分糊涂,想要問,楚客塵已辭別離去。他去往的地方正是那大鸞宮中人王越承德的朝殿——太清殿。
再次踏入雄偉的太清殿,朝堂之上已經站滿了文官武將,老臣女吏,每個人神情肅穆,身正板正,縱橫站列嚴整有序,使大堂更顯莊嚴。
在所有人目不轉睛的觀望下,楚客塵緩步走上堂來見禮,“敢問王上,即是叫我來行醫(yī),何以擺出如此儀仗?”
人王笑而不語,對身邊的侍官輕輕一揮手,侍官當即將手中的圣召打開,宣讀道:“我王詔曰:‘今蓮教主忞玄機悟道飛升,懷持仙術,上下通天地之力,左右橫八荒之能,蒙受天地大恩,則合當盡一己之力,顯圣靈之心,為凡世開太平,濟萬民于水火,不負所得道法之教化,玄通之妙用。令忞玄機即設仙靈堂一處,廣施善行,解納災人,待孤之后還,施仙術以救,有善效,便奉蓮仙一位,設方塵蓮觀,可廣受香火,助爾修行;不成,則判前車之惡跡,斷今藥之差成,兩罪并罰,不得容情。’。”
上一刻剛談到,這一刻就一語成讖了。楚客塵早知會是這個結果,也早有準備。
他十分平靜地接受了這個詔令。無意中瞥到人王的臉,驚覺他溢于表皮的笑容——帝王家,難得走真情。
當晚,大鸞宮門外最繁華的地段就有一座仙靈堂拔地而起。不過一晚,全城盡知:仙人受得君王的詔命,在樓蘭開設仙靈堂,以大濟天下。
仙堂建成之時已是深夜,堂外的人卻愈聚愈多,未有減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