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物是人非

　　栗氏自然瞧見了于夫人的眼神，但她并不阻止。恩師如父，于行止又是不雨川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收的弟子，想來很是看重。

　　若要將于行止趕出京都，最好永遠別回來，怎么也繞不開不雨川這三個字。若是于夫人不請不雨川來，她也是要帶著寧朔上門去說明情況的。

　　她就笑笑，道：“于夫人，您也別著急，我是什么人，您也知曉，我可不是什么毒辣手段的，反而心腸好得很——比如說，我就不牽連無辜，此一事，就我們兩家說清楚，其他人家，便不要牽連進來了?！?p>　　于夫人聽得心里惱怒卻又不好發(fā)脾氣，覺得栗氏實在是欺人太甚。但于行止卻忽然抬起頭，“寧夫人，您說的可是真的？”

　　栗氏對于夫人尚且有個好臉色，但是對他就沒有了。她冷笑一聲，“自然是真的，我們寧家也是百年國公府，自然做不出什么虛偽欺瞞，毀了人家姑娘名聲的事情！”

　　這話一說，于夫人又氣又理虧，干脆袖子一甩，坐到旁邊別開臉生悶氣。于行止卻舒了一口氣。這幾日，他最怕的就是退婚之后，寧國公府會查到云煙身上去。

　　剛剛來時，他知曉事情暴露后，也是最擔(dān)心云煙。這都是他的錯，要是寧國公府有氣，就沖著他來，千萬別沖著云煙。她是個小女子，是庶女，已經(jīng)被退過一次婚了，若是再跟他的退婚牽扯在一起，想也知曉會遭受多少流言蜚語。

　　但是……他同樣不愿意出京去。

　　十六年里，寒冬酷暑，只有他自己知道使了多大的力氣才走到今日，才成了國子監(jiān)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才子，才成為不雨川的弟子。

　　他一直想著，等以后他功成名就，就可以去莫家提親了，云煙也能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嫁過來。

　　但要是他沒有功名……他自卑的心思就占了上風(fēng)，手蜷縮在一塊，猶豫不定。

　　寧朔瞧見他的模樣，嗤然出聲，“所以，你既想保住你的功名，又想迎娶佳人？”

　　他坐下，貴公子的坐態(tài)盡然顯現(xiàn)，將跪在地上的于行止襯托得灰頭土臉：“好沒道理！什么好事都被你占盡了，我們家卻是成了倒霉鬼?！?p>　　于夫人就連忙道：“我們也是愧疚的。以后盛姑娘的嫁妝，我們家出一些，行嗎？”

　　于行止也抿唇道：“此事錯在我，到時候就說我命硬……”

　　剛想說他命硬，這幾年不能成婚，卻又想到了云煙。她剛跟宋家定親就被退了婚，流言肯定有些對她不利的，她又是庶女，短時間內(nèi)，哪里還能說個更好的親事。

　　——他一直沒見過她，要是見到了她，他就想問問，若是可以，這次他不退卻，她能不能嫁給他？

　　若是她愿意，她也十六歲了，就不能等太久了，兩人近兩年成婚最好，不然也算是耽誤她。

　　他就說不出口了。于夫人瞧見他這幅樣子，恨得跟個什么樣般，脖子和臉都紅了，憋著一口氣，只能朝著寧朔和栗氏道：“他不懂事，死讀書的書呆子，又鉆了老鼠洞，眼睛只管看著眼前的一點粟米不放，你們別跟他計較，就饒過他吧。”

　　寧朔便親自給于夫人斟茶一杯，道：“夫人，他這般的人，您何必護著他呢？”

　　“他若是跟莫家姑娘兩情相悅，莫家還沒跟宋家定親呢，他卻又答應(yīng)跟我們家的婚事，這是不忠?！?p>　　“與我們家定親，夫人這般的慈母之心，定然是問過他意見的，他點了頭，您才敢點頭?？伤槻徽J(rèn)人，如今開口就要退親，可想過夫人一番慈愛？此為不孝。”

　　于夫人聽得掩面而泣，栗氏連連點頭。

　　寧朔說到此處，聲音大了一些：“定親之后，他若是好生生的對待未婚妻子，那便也算是洗心革面，但他在我們?nèi)ゴ笮蹖毜钏虑耙姑ё驳呐苋ニ渭?，喝得酩酊大醉，讓我們在寺廟里面等待多時，讓夫人賠笑臉，在我母親面前成了失信之人。”

　　“夫人與我母親，互相看重對方的人品。一個敢把外甥女嫁過來，一個已經(jīng)想好教導(dǎo)兒媳，但此時于行止跪求您退親，這是讓您做不義之人——如此，難道他就是有情有義的人嗎？”

　　“您方才說他讀書讀傻了，但若真正是讀書之人，理應(yīng)知曉退親之后，我表妹的困境，便應(yīng)生出仁心，尊重于她。若真正是讀書之人，便應(yīng)最是重禮，而哪一本書上寫了為一己私欲退親是禮了？”

　　他聲音越來越大，一字一句皆是擲地有聲，罵道：“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禮不智不信之人，哪里是讀書讀呆了，分明是將書讀到了狗肚子里面去，還裝個人模人樣！”

　　于夫人被罵得一臉羞愧——她還是有些良心的，于行止臉上也泛起不堪之色，半響之后艱難道：“盛姑娘貌美，又有寧國公府做勢——”

　　栗氏本來聽兒子罵人聽得目瞪口呆，她從來沒有想過兒子能有這般的口才，正要高興呢，就聽了于行止這番話，便立刻又惱怒起來，“我家愿意干脆利索的退親，是我家的姑娘聰慧，不愿意跟你糾纏。此謂有福之女，不入無福之門，但這絕對不是你做出這般事情退親的緣由。”

　　寧朔冷笑，“你既然選擇做了情種，那就好生生感動自己，別在這里既想又想，反而落了下乘?！?p>　　于行止卻有些不忿，覺得寧家未免行事太過，剛要開口說話，便見到不雨川老大人由人攙扶著龍鐘老態(tài)的走了進來。

　　他連忙跪著磕了一個頭，“先生——求您救我?！?p>　　但不雨川卻沒有看他，而是一直盯著寧朔，然后搖搖頭，“你是寧家第三子？”

　　栗氏就站起來帶著寧朔行禮，“老大人，這是我那不爭氣的三兒子?！?p>　　不雨川緩慢道：“是個了不得的好孩子，剛剛那番話，有理有據(jù)，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禮不智不信這十四個字，沒有一個字是冤枉行止的?！?p>　　然后輕輕嘆息了一句，“如此口舌，倒是有當(dāng)年隨……”

　　隨什么，他沒有說出來，又將后面的字咽了下去。

　　但寧朔知曉他要說什么。

　　他的手蜷縮起來，縮在衣袖里，忍住了滔天的恨意。

　　很久很久之前，他和太子也將這位老大人看做是最清正廉明之人，對他很是敬重。后來那幾年，他為了幫太子籠絡(luò)人，練就了一番本事，游走在各處，不雨川就笑著拍了拍他的頭，“蘭時倒是有一副好口舌?！?p>　　他慈愛得很，好似一個公正的長輩，但下一瞬間，就遞上了誣陷父親的證據(jù)。當(dāng)時他坐在牢獄里面，用了很久很久，才接受了不雨川是晉王之人的現(xiàn)實。

　　誰都不可信。

　　寧朔緩慢的舒出一口氣，再次去看不雨川，發(fā)現(xiàn)他比四年前更老了，頭發(fā)也白了很多——無論恨不恨，終究是物是人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