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盈盈宛轉(zhuǎn)鄭氏女

　　鄭娞進宮那一天，滿天云朵繾綣，微風(fēng)拂花飄零。扶著侍女輕落玉階，只見盈盈花樹下有一個身著淡松煙袍衫的小生，抱著一株萱草遠遠而立。

　　管彤堆滿笑意過來，將花好好交在她手中，“這是送到皇后宮里的花，殿下請您親自送去一趟，皇后若問姑娘什么，還請姑娘如實作答?！?p>　　鄭娞低頭，細細看著那被修剪精致的花束，緩緩點了腦袋。

　　由宮女引路，穿過長長的游廊和一扇扇雕花石青門，沿臺階上三步，便清晰可見“椒房殿”的赤金大牌匾。

　　跨進了儀門，迎目而見一片清雅秀麗之色。

　　殿中闊朗敞亮，因著皇后向來喜愛青碧一色，所以殿內(nèi)的琉璃瓶中只插翠竹修飾，并無其他嬌艷之彩，連家什上鋪陳罩紗，也一應(yīng)清新淡雅。

　　方才各家氏族女眷剛拜禮而過，皇后正仰在窗前的梨花軟木金絲塌上休息，見有個盈盈款款身影走來，才支肘正了身。

　　鄭娞抱著萱草微微屈膝，聲音清甜，“這是花房新栽的萱草，特進獻給殿下賞鑒，愿殿下忘憂解惑，長樂無極。”

　　皇后抬眸而望，女孩似水柔眸，好若水蓮花般不勝嬌羞，純?nèi)幻鲃印Ｋ质疽鈱m女將花移到面前打量。

　　“萱草？”皇后露出雪白一截手腕，撐起下頜，“這花倒頭一回見?！?p>　　鄭娞眼角微斂，淺笑的唇線帶出兩朵梨渦，“回殿下，萱草別名忘憂草，又叫母親花。殿下是萬民之母，受人敬仰，自是如此花一般，受天下兒女思眷供奉?！?p>　　皇后心念一動，慢慢撥起花蕊，看她，“看著臉生，是花房新來的宮女？”

　　她眉眼略略低垂，“臣女鄭娞，是受濟陰王傳詔到花房做事的。”

　　“鄭娞？”皇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內(nèi)心似被某些力量悄悄觸動，“你是楚國公鄭懋的女兒？”

　　“是，家父家母去后，留臣女一人在府主事，濟陰王殿下念臣女孤苦可憐，才在皇后殿下的拜賀之日詔我進宮添添福祿?！?p>　　宛轉(zhuǎn)的語言勾勒起皇后一番瀟湘往事，情不自禁心感悲憫，仿佛一塊寒冰在心頭積壓已久，生出了凍瘡。

　　她抬頭看她，青蔥歲月的年華，若是她的女兒還能承歡膝下，也不過如此光景，可如今……她的女兒飄零在此都不知何處。

　　孤苦，無依，多么似曾相識。

　　皇后咽下酸澀的哽咽，舒起恬淡的微笑，眼里有淚光斑斕，“這花，予很喜歡，人，予也很喜歡?！?p>　　問她，“多大了？”

　　鄭娞溫文道，“回殿下，今年十四了?！?p>　　皇后哦了一聲，“讀過書嗎？可會寫字？”

　　鄭娞點頭，“臣女上過幾年學(xué)，會寫字?！?p>　　皇后欣然微笑，“椒房殿正缺一個執(zhí)筆宮女，你愿不愿留下來侍候？”

　　鄭娞心如波濤翻涌，似春江秋水旋起一波一波的漣漪，在胸口跌宕。她盈盈謝恩，“臣女愿侍奉殿下左右?！?p>　　此時天光剛過正午，照在地上一片花白。四周藕杏色的紗幔隨著水晶掛簾蕩漾輕舞，寬廣的空間里不過一張窄長坐塌和一張幾案。

　　溫鈺站在窗前修剪了一簇瓔珞寶珠，不多時，管彤帶來了椒房殿的消息：“成了，皇后已經(jīng)收了鄭姑娘在椒房殿侍候?！?p>　　仿佛一刻懸心的石頭落下。

　　溫鈺抿了抿唇，“章有容曾和景文帝育有一女——清河公主，當(dāng)日長安城破，公主意外失蹤，章有容思女心切，入王府后一直心結(jié)難解。中山王愛屋及烏，派人尋找清河公主十幾年，始終沒有音信。如今章有容位臨中宮，得意之外，不乏失意。”

　　“一個思念愛女的母親，一個失去父母雙親的女兒，這種感情只有她們彼此之間會深有同感?！睖剽曂高^窗子看著巍巍宮墻，“所以章皇后愿意留侍鄭姑娘是意料之中?！?p>　　他手指微微緊握，“而且照舅舅的殘忍心性，鄭姑娘只有留在宮里才最安全，這是我唯一能保住她的辦法?！?p>　　鄭懋之死尚不得答案，緊接著鄭夫人就“殉情”而亡，如今呼延晏受皇命領(lǐng)兵在外，焉知來日他回程會不會再動殺人之心。

　　可他不能賭上鄭姑娘的一條人命。

　　遠處有一方云影漸近，管彤輕喚，“殿下……”

　　溫鈺轉(zhuǎn)過頭時，鄭娞已經(jīng)徐徐入內(nèi)，她撲扇著一雙含水杏眼，腮邊掛著兩痕晶瑩水珠，“臣女謝過殿下救命之恩！”

　　微垂的脖頸如玉白皙，她瑟縮的抬著頭，抽抽噎噎的。這些天她很惶恐，很害怕，她每晚睡覺都會做夢，都會夢見那天她回家時母親被吊死在房梁上的場景，無時無刻不在害怕自己也會這樣死去。

　　直到……直到溫鈺派人把她藏到了朱嵇的家中。

　　溫鈺扶她起身，拿帕子遞給她擦淚，“沒事了，以后都沒事了，別怕?！?p>　　鄭娞嗯嗯咽咽，哭得一臉梨花帶雨，一時激動地什么話都不會說了，只能眼含深情，望著這個謙謙如玉的男人。

　　他那樣溫柔和順，仿佛繁鬧的春花也面前這個人而變得歲月靜好。

　　次日，藍澄澄天的如一汪碧玉，長安城楞伽街前一片風(fēng)華。

　　只聽得足下珠履踏著木梯之聲，一道鮮艷的身影從馬車下來，似落入春和景明的一顆金黃的星子，璀璨耀眼，栩栩如生。

　　央挫小臉被太陽曬得微紅，一手抱著一束春紅嬌艷牡丹，遙遙一揮，送到人兒懷里，“好姐姐，可把你盼來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p>　　媞禎揉著他頭笑，“真的想我，還是在長安忘乎所以的玩樂，想我想得都想不起來了？”

　　“姐姐，你又打趣人了，我可是真心的呢?！毖氪爨洁街槪还赡X得往媞禎身上又貼又哄，“這不是文鴛提前來了，我可是特意聽著文鴛的提點，一切都按著姐姐喜好布置的，姐姐快去瞧瞧，合不合心?！?p>　　媞禎笑生生跟著，“鬼鬼祟祟做了什么好事？”

　　她前腳進門，迎來的文鴛立刻興沖沖撲上來，“好姑娘，快來瞧瞧，咱們給您準(zhǔn)備了什么，您絕對喜歡緊了?！?p>　　媞禎被熱情攏得發(fā)笑，一道順著他們的拉扯，沿著湖泊?？康拇├茸?，又轉(zhuǎn)過一個孔雀石雕花大屏風(fēng)，再躲過垂花門，入眼的便是一重漢白玉造的臺階，階上朱色欄桿、琉璃碧瓦，是一座二樓高、左右環(huán)繞的寬闊閣樓。

　　文繡盈盈走來，屈了屈膝，“知道姑娘喜歡好景好水，央挫和文鴛特地把這濯纓水閣收拾出來，比之前絳雪軒您可瞧還好?！?p>　　文鴛聲音輕鈴鈴的，“這閣樓左隔一穿廊靠湖，右倚絳春桃園，尤其是二樓的好視野，一眼望去亭臺樓閣廊腰縵回，花草叢生，溪流潺潺，是極好作畫的地方?！闭f來摟一摟媞禎的手腕，“姑娘您喜不喜歡？”

　　媞禎環(huán)顧許久，眸中沉沉盡是柔迷光華，“能得你們夸獎地方，我能不滿意嗎？”

　　說著，各自結(jié)伴進了屋，媞禎前腳方坐下，央挫就急著將文繡奉來的時新的白茶捧上，“姐姐喝茶，是上好的新茶呢。”

　　待媞禎慢悠悠品了一口，他才輕啟唇說：“這些日子在長安，我都一直住在商舫里，都沒細瞧這么好的春景，可有哪個地方的景致能比姐姐這里好?！鄙碥|緩緩蹲在媞禎腳邊，俯身膝上央求，“姐姐，我也想和你住在一起，咱們都好久不在一起了?！?p>　　文鴛聽了噗呲一笑，“央挫怎么到現(xiàn)在還喜歡纏著姐姐吶，是不是來日成了親，還得把姐姐給搬過去呢？”

　　“我不成親，我就要在姐姐身后當(dāng)一輩子狗尾巴，姐姐去哪兒，我就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