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次不是無奈之舉?”
“妾身如蚍蜉,沒有可以選擇的余地,所以次次都只有做無奈之舉。”
“呵……”殷殊輕笑一聲,“若你知道,你今夜會突發(fā)急病死在宮中,你來還是不來?”
“娘娘若要妾因病而死,妾來不來,都是死路一條?!?p> “我殺你,卻不是無奈之舉?!?p> 段拂易低頭笑了,“自然,除了一平,妾沒有親人,妾是死是活,都在娘娘的掌控之中?!?p> “你原可以像我一樣?!币笫獾穆曇舻拖聛恚笆卦谡煞蛏磉?,尋求他的庇護,且熬個幾十年,總會有出頭之日的?!?p> 如今段家倒臺,益州的兵馬很快就會被殷殖接過,昔年的喪子奪夫之痛,終于,要熬到頭了。
“妾與娘娘不同,娘娘和……”她頓了頓,腦中想起那張臉,心頭如壓著塊巨石,“和那個人,是兩情相悅,妾和肅王殿下,不過是陰差陽錯?!?p> 說著,她突然仰起頭,“可是妾,妾從不想算計殿下……妾的未盡之事,太多了。”
那雙眼睛,閃著晶瑩的光芒,即便隔著屏風,殷殊也可以想象到她此時倔強的表情。
終究還是個孩子。
“那塊玉,陛下即使看到了,也不會見你的?!眹@息一樣的語氣,不知是為那孩子的遭遇,還是為自己的色厲內荏。
“我不想見他!”段拂易幾乎脫口而出,“那塊玉……原就是給娘娘看的?!?p> “哦?你想要什么?”
“中秋將至,妾兩年不曾參加過宮宴了。”
“你如今的身份,不適宜參加宮宴了?!?p> “娘娘一定有辦法的?!?p> 殷殊沒有說話,只靜靜看著她,等她開口。
段拂易原就在下風,殷殊雖然外強中干,可也絕不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薩,她手中還有一個籌碼。
“宮門已經落鎖了,今夜娘娘送妾去甘泉宮吧,也許明日,汴京城就會變天了?!?p> ·
永春宮原是太極殿的偏殿,而非嬪妃的居所,殷殊原住在甘泉宮望仙臺。
景和二年,是個多雨的年份,許是臺階上的青苔沒來得及清理,當時懷胎三月的殷殊腳下一滑,這本該是皇帝的第一個孩子,便離她而去了。
自此,殷殊因整夜噩夢纏身,搬離望仙臺?;实勖苏蘖颂珮O殿偏殿,作永春宮。
三年后,段皇后在甘泉宮誕下嫡長子宋禎。次年,殷貴妃平安生下了宋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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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那為何宋祁是皇三子?”
段拂易年幼時,在益州聽母親講宮里的事,如此問道。
長公主只是摸摸她的頭,同她說,“因為你舅舅還有一個兒子叫宋祐,我們原先不知道有他,也不知他的生母是誰,只知他與你禎弟弟誕辰相近,你舅舅便只能叫你祁弟弟做老三啦?!?p> “這個宋祐好生奇怪,他又沒有來處,舅舅怎么知道是他的兒子?”
“嗯……你舅舅看了他一眼,便知道他是自己的兒子了?!?p> “那,那……若兒被人換了去,與母親偶遇街頭,母親是否也能認出兒?”段拂易抬起頭,期待的望著她。
長公主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頭,笑道:“那是自然,母親怎么會認不得自己的兒女呢?!?p> 段拂易笑著笑著,眉頭突然又皺了,“可一平和兒長得一點也不像,母親會認出他嗎?”
長公主沉思片刻,搖搖頭答道:“那可就不一定認得出了?!?p> 段拂易瞪大了雙眼,見她笑彎了眉眼,也跟著笑了。笑著笑著,又不免為段長柯傷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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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一平不會是抱來的吧?
如此一想,她越發(fā)覺得這想法有理有據(jù)。例如,她養(yǎng)在母親的長公主府中,而段長柯常年養(yǎng)在段府,一年到頭也見不了母親幾次。母親又這樣說……就算是養(yǎng)母,也不該這樣傷他的心!
從此,她整年都陷在猜出一平是抱來的愧疚中,生怕傷了他自尊,每次見他都待他尤其的好,見他的眼神中也免不了有幾分憐憫之色。
一日,段長柯實在忍受不了,便厲聲問她怎么回事。
她只好支支吾吾說了出來。
段長柯生氣極了,說到:“母親生得那樣美,要抱也是阿姐是被抱來的,怎么會是我!”
段拂易看看段長柯玉雕一樣的臉,也覺得有理,當即便大哭著去找長公主。
長公主那時,披散著烏黑的長發(fā),任由她趴在自己膝上哭,輕輕拍打著她的背,聲音溫柔得讓人如墜云端,“阿瑛啊阿瑛,你聽他一個抱來的胡謅什么,兒隨娘女隨爹,你爹長得就不怎么樣,你是隨了他。”
平日段長柯來長公主府,爹偶爾也會送他,她遠遠望見過幾次爹,雖記不清容貌了,但好像確實其貌不揚。
如此一想,她便又歡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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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稚兒的余音已經遠去,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也一去不返。
唯有余恨,還在心頭久久不能停歇。
母親死了,段家覆滅,只有她和一平,因圣上的一句“長公主之嗣,孤不忍刑殺,流之遠方”得以留下一條性命。她因有婚約,算不得段家的人,故而免去徒流之苦。
段長柯離開汴京那日,她追到道旁,段長柯手上腳上,都戴著鐵鐐銬,看著那樣沉重。
古往今來,死在流放途中的人就已經數(shù)不勝數(shù)了,何況那苦寒之地離家萬里,稍有不慎便會喪命于此。
“一平,活下去!阿姐會讓你回來的,活下去!”
她沖著段長柯大喊道,淚涕縱橫。
段長柯回頭看她,他的眼睛已經流不出眼淚了。他從小生活的地方,從小撫育他的父親和叔伯,陪他長大的堂兄弟姊妹,幾日間都已經死絕了。
走出城門時,護城河的水還是紅的,幼時父親教他——“天子一怒,伏尸百萬,血流千里”,他現(xiàn)在明白了,用他親族的血,教會他的。
他覺得己身已是鬼魂,游蕩在這人世間,如在煉獄。
直到他回頭,看著聲嘶力竭的段拂易。
從前他也總懷疑段拂易是抱來的,和他根本不是雙生子。
這一刻,他卻堅信他們是姐弟,是這世上最親的親人,有著最堅固的血緣,堅固到可以系住他的魂魄,將他拽回人間。
“阿……”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卻澀得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一平,記住阿姐的話,努力活下去!”
——阿姐,我會活下去的!
“阿姐會讓你回來的!”
——阿姐,我會回來的。
“一平!”
“一平!”
……
他就在心里一聲一聲地回應著,直到再也無法回頭去看。
可他依稀還能聽到……
那長門中的一聲聲嘶吼,直至喊到她聲嘶力竭,喉嚨連最后一聲嘆息都發(fā)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