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六老太爺?shù)脑?,姚老太爺?shù)墓啄究伤闶沁M了姚府。
夢瑩自然得去祠堂領罰,婢女青蘿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跟在后邊。低聲說道:“姑娘,您真不該選祠堂,那里陰氣重,又寒涼,您這身子骨凍一夜哪里受的了?!?p> 夢瑩云淡風輕的答了句:“無礙?!?p> 夢瑩知道,青蘿這是害怕了。
也是,自己與她到底不同。
前世被二房趕出姚府,母親便帶著她們姐弟二人去了舅舅家,可不過半個月,又被舅母趕了出來。
娘叁兒無處可去,便住到了祖墳旁邊看墳的荒宅里。她看見過鬼火,聽見過如鬼哭一般的風聲。如今這幾個木頭牌位,于她而言,又有什么可怕的?
夢瑩顧不得安慰青蘿,又對旁邊的婢女紅英,耳語了一番。
那紅英點點頭,便跑開了。
這紅英是前幾日,在青州城新買的丫鬟。
她原是跟隨父親賣唱為生,可因為哥哥爛賭,她被父親十兩銀子,賣給了年逾花甲的王員外。
那日夢瑩路過青州城,見紅英被其父當街扯著頭發(fā)拖行。夢瑩思及前世,心有不忍,便用二十兩銀子的高價,收了紅英。
祠堂在姚家老宅的西跨院,獨門獨院,雖常有人打掃,可難免有貍貓,老鼠光顧。
夢瑩帶著青蘿往祠堂走,推開祠堂厚重的木門。姚氏列祖列宗的排位便呈現(xiàn)到了她面前。
青蘿拿個了蒲團,夢瑩便徑直跪在了上面。
青蘿實在搞不懂,姑娘原來怕祠堂怕的要死,如今竟然敢堂而皇之的跪在堂里而不害怕,真真是稀奇。
祠堂寒涼,青蘿偷偷的拿了件棉披風。
入了夜,主仆兩個,就在蒲團上相擁而眠。
剛過三更,青蘿就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咬她的腳,定睛一看,竟是一個灰毛老鼠在啃她的繡鞋。
她嚇的大叫,夢瑩只抬眼皮看了一下,便又睡熟了。
青蘿不敢再合眼,東方漸白才敢閉眼睡去。
等到天光大亮,夢瑩伸伸懶腰,站了起來。她一夜好眠,可是身上卻有些酸疼。
自己心里不免嘆息:靈魂是老靈魂,這自己這個小身子骨還是弱了些。
可若是祖父靈前暈倒,來一出苦肉計,也不枉自己病一場。
想罷,便叫醒了青蘿:“起來吧,我們去靈堂看看?!?p> 二人剛出了靈堂門,就見紅英也喜笑顏開的往這邊走。
夢瑩問了句:“都辦好了?”
紅英笑嘻嘻的答道:“您瞧好吧!”說完,把手伸到夢瑩面前。
青蘿知道她這是要賞錢,板著臉伸手打在她那伸出的爪子上:“你還當賣唱要打賞呢?為咱們姑娘辦事是分內事,不興伸手要賞的?!?p> 紅英也不惱,吐吐舌頭道:“知道了,青蘿姐姐。”
冬日的祁縣出奇的冷,夢瑩呵了呵氣暖暖手,她有點懷念侯府的手爐了。
三人正走著,見母親姚夫人帶著弟弟剛從東跨院走出來。
清晨的陽光從她們的身后照射過來,將兩人的影子拉的很長。母親見到了弟弟,再不板著臉,眼角眉梢都是笑。
她們倆熱絡的話語,夢瑩聽在耳朵里,燙在了心上。
這才像母子,自己與母親,為什么不能這樣呢?
前世,母親與自己最親熱的一次談話,還是母親要把自己賣給祁老爺為妾的時候。
想起往事,夢瑩不自覺得將頭轉向了別處。
再回身時候,姚承耀已經(jīng)站在自己跟前,長揖行禮,“承耀見過姐姐?!?p> 夢瑩望著眼前比自己小一歲的弟弟,剛剛十歲,便已彬彬有禮,有了謙謙君子的模樣。
對自己這個長姐也頗為尊敬,只是與人家的姐弟想比,她總覺得自己和弟弟隔著什么。
“耀哥懂事了”,夢瑩伸出手想摸摸弟弟的頭,又縮了回來。
這不是前世落魄時的弟弟,現(xiàn)在的姚承耀是父親的掌中寶,是母親的眼珠子,自己不過是個不受寵的長姐。
“姐姐一路風塵,又在祠堂跪了一夜,想必累極,我已安排下人打掃好了房間,長姐快去休息吧?!币Τ幸f的恭敬,語氣卻透著疏離。
“好”,夢瑩頷首,帶著青蘿和紅英移步去了東跨院。
姚大老爺最先成親,姚老太爺心疼自小失母的大兒子,就在姚家老宅的旁邊,給他置了一個三進的院落。
雖沒有老宅大,但是好在獨門獨戶。
這幾日不太平,夢瑩讓自己信任的車夫東升,守著門。
他見夢瑩來,趕忙施禮。
“陶壯士他們,可都安排妥當了?”
夢瑩口里的陶壯士,便是半路“請來”的護衛(wèi)陶煥生。
“安排好了,三人住在了外院的廂房?!?p> 夢瑩點點頭,那是她的“債主”,千萬怠慢不得。
陶煥生此時正在西廂房喝茶,他的兩個手下,在外間聊天。
兩人談論的便是姚夢瑩,有個一星半句傳入陶煥生耳朵。
以前他只是覺得夢瑩膽大狡黠,昨日目睹了那場“龍門陣”,又覺得夢瑩真是個天生的戲子,不去唱兩出折子戲,真是屈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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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夢瑩這里,進了垂花門,過了抄手游廊,進到三進院子的后罩房,左邊三間,便是她的住處。
如姚承耀所說,的確已打掃干凈,地龍也燒過了,屋子里暖呼呼的,青蘿忙給夢瑩解了披風。
夢瑩摸著自己的軟床和被子,心里感慨萬千。
可還沒歇上一炷香的功夫,東升便來回稟,說尹氏打發(fā)人找父親商談祖父出殯一事。
用腳指頭想,都知道,這尹氏肯定沒安好心。
夢瑩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也好,不然我還真怕自己下不去手?!?p> 夢瑩由打后罩房出來,便直奔父親的書房,父親姚青山眉頭緊鎖,正在書房來回的踱步。
母親則坐在旁邊,雙手使勁的絞著帕子。
只有弟弟姚承耀,倒是很平靜,站在母親身側垂手而立。
見夢瑩來了,姚大老爺嘆了口氣,說道:“你怎么又來了?昨夜跪了一宿,在臥房好好歇著吧。”
這話夢瑩聽了,心里一暖,以前的父親對自己總是淡淡的,如今竟也知道關心自己了。
“多謝父親關心,我還好?!?p> 倒是母親姚夫人,一臉不以為然的說道:“她年歲小,精神恢復的快,她跟著去也好,人多總比人少強?!?p> 看來不光自己,父母親也都如臨大敵。
仿佛他們去的不是祖父的老宅,而是虎穴狼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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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四口,帶著丫鬟婆子小廝,往老宅走去。
夢瑩前世小的時候,總覺的姚家老宅千好萬好,可是見過侯府的金碧輝煌,再看眼前的姚府,當真寒酸的緊。
尹氏身邊的麻婆子,引著他們到了祖父生前的書房。
斑駁的匾額上,寫著“墨酒齋”三個字,只是字跡已經(jīng)不甚清晰。據(jù)說是夢瑩祖父的祖父親筆提下的。
夢瑩耳朵尖,剛跨過門檻,剛才還七嘴八舌的聲音,一下子沒了。
主座上坐了兩個人,一個是族長六老太爺,另一個是二老太爺。
二老爺姚青江帶著妻兒坐下東上首,三老爺則帶著三嬸娘齊氏,坐下東下首。
那西邊的坐席,想必就是跟自己一家留的。
看著座次安排,恐怕在他們心里,自己一家早就是外人了。
雙方見禮完畢,夢瑩一家也落了座。
六老太爺和二老太爺都建議,最好三日后出靈下葬,他的理由是:姚老太爺已經(jīng)去仙世,快了兩個月了。死者為大,早點入土為安的好。
于是,出靈的日子便定在了三日后。
似乎這個結果已經(jīng)是他們商量好的了,自己一家來,便是聽吩咐。
父親姚大老爺,也點頭同意,“老太爺這一路顛簸,確是早些入土的好?!?p> 六老太爺清了清嗓子,說道:“青山啊,還有件事情,想要跟你商量?!?p> “六叔父請說?!币Υ罄蠣敭吂М吘吹拇鸬馈?p> 六老太爺手里拿著纏枝青花蓋碗,抿了口茶水,道:“按理你是長子,可四嫂說,你父親的死,你難辭其咎,若讓你摔盆扛幡對逝者不敬。我想問問,你是怎么想的?”
夢瑩見一向沉穩(wěn)的父親,“呼”的一下站了起來,說道:“六叔父這話何意?父親去世,我同樣痛心疾首,可人死不能復生。我是長子,又有子嗣,為何不能摔盆扛幡?”
泥人還有三分土性呢,父親這是被六老太爺?shù)脑捈づ恕?p> 二老太爺忙擺手,打圓場,說道:“青山,你坐下,聽你六叔父慢慢說,都這么大年紀了,還那么毛躁?!?p> 夢瑩心下一下就明白了,倆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專門為了對付她們一家而來。
“你母親,雖是繼室,可到我們姚家也二十載有余,又為姚家開枝散葉,跟你父親也是夫妻感情甚篤。
如今四哥去了,便只剩她一個長輩,我的意思是,你由了她便算了,你若有孝心,摔不摔盆,打不打幡,還不都一樣?你自己想想?!?p> 夢瑩見父親低下了頭,心想不妙,父親耳根子軟??蛇@可關乎的不是他一個人,而是整個長房。
“六老太爺,請容孫女冒昧的問一句,既然不在乎這些個,為何老夫人還要爭這些?”
六老太爺眉頭一皺,那表情不言而喻:你跪了一夜祠堂,還沒跪乖覺?
夢瑩裝作看不見。
“就是,六叔父這話說的于理不合,確是不能讓人信服。老太爺?shù)骄┏菚r,身體就不似以往康健,侄媳婦兒還給他請過大夫。怎么能說,老太爺離世,跟我們有關呢?”
“你說跟你無關,她們說跟你們有關,這些事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你們爭論來爭論去又有什么意思?
再者說你們晚輩,你母親年歲也不小了,再長壽,還有多少個春秋?既然長輩有吩咐,小輩理當照辦,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姚大老爺?shù)皖^不語,顯然是聽了進去。
“可……”
姚夫人是想說,“可我咽不下這口氣”,這話又不能直接說出口。
姚程耀欲言又止,他自小便被儒家典范捆的牢牢的,指望他出頭,那是不可能。
夢瑩起身施禮,說道:“六叔祖,若是我能證明,祖父的死與我們大房無關呢?”
一石激起千層浪,書房開始熱鬧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