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雞鳴一聲,莫云瀟已翻身而起,兀自留下打呼嚕的云湘和張著大口睡覺的云溪。
幾乎同時,杜鵑也從鋪在地上的草席上坐了起來。她望見莫云瀟,含笑叫了聲:“大姑娘早安?!?p> 莫云瀟下了床來,問道:“怎么樣?這里還睡得好嗎?”
杜鵑笑笑說:“這是小的睡得最踏實的一天。”
莫云瀟帶著她出門來打水洗漱,邊走邊說:“以后別總是‘小的小的’了。咱們榮辱與共,該當(dāng)姐妹相稱才是?!?p> 杜鵑腳步一停,說:“這可不成,豈不壞了門風(fēng)?”
“門風(fēng)?”莫云瀟回頭一笑,說:“把門關(guān)嚴(yán)實了就沒有風(fēng)了?!?p> 杜鵑與她相視一笑,也不再說什么。
周老四也已起了床,開始“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擺放桌椅,打掃衛(wèi)生。莫云瀟和杜鵑各自洗漱了,一起來到了柜臺前。
莫云瀟望著柜臺上的算籌,問:“這東西是怎么用?”
杜鵑如數(shù)家珍,拿起這一個個小木板演示了起來:“姑娘你看,這一個板子就作一,兩個就作二,一直到五都是此法。不過到了六,若要擺六個板子未免太多,迷人眼睛,于是就擺成一橫一豎兩個,這就作六了。七嘛,就在底下再加一橫?!?p> 莫云瀟皺眉瞧著,看看這令人眼花的算籌,再看看杜鵑的一臉得意之色。她撓了撓頭,說:“這東西可真不實用?!?p> 杜鵑有些奇怪,嘟起小嘴問道:“姑娘,當(dāng)初你也做過賬房的,何以說這算籌不實用呢?”
莫云瀟提起筆來,笑著說:“正因為我做過賬房,所以才覺得它不實用呀。我呀,早已想到了一套更為簡潔方便的計數(shù)方法了?!?p> “?。俊倍霹N有些驚訝,瞪大了眼睛問:“那是什么?”
莫云瀟不急不躁,在草紙上寫下了從一到十,十個阿拉伯?dāng)?shù)字,同時也再下方寫上了漢字的從一到十,起到一一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
“杜鵑你看,這十個字符可用作數(shù)字,寫起來是不是很方便?”莫云瀟這樣問杜鵑。
杜鵑流露出了和剛才莫云瀟一模一樣的表情。她撓了撓頭,說:“大姑娘,我可沒看出這哪里方便了。數(shù)字是有了,那零又該怎么記?”
“問得好,零就畫個圈?!蹦茷t一邊說一邊寫:“你看,一百,就是一后面有兩個零,比你寫一百方便吧?一千呢?就是一后面三個零。另外,我再教你一套乘法口訣,可以幫你運(yùn)算?!?p> 她說著就把自己之前寫好的一張紙拿出來遞給了杜鵑。杜鵑滿腹狐疑地接過紙來讀:“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三七二十一……九九八十一?!?p> 她讀過一遍仍是不解其意,只能一邊撓頭一邊皺眉思索,說:“姑娘,小的愚鈍,參不透這里頭的玄機(jī)?!?p> 莫云瀟一臉得意,說:“想你也參不透,其實這個很簡單。你拿二十一個算籌來,是不是可以分成七個一組,總共三組?!?p> 杜鵑手忙腳亂的擺弄著算籌,說:“是的。”
“所以這個就叫三七二十一。”
“哦?!倍霹N又提出了質(zhì)疑:“未必每個數(shù)都是如此。”
“你且隨便試好了?!蹦茷t說完一笑,便離開了,只留下杜鵑在反復(fù)驗證這套乘法口訣。
可誰知,杜鵑這一驗便驗了整整一個上午。她反復(fù)擺弄算籌,對應(yīng)著乘法口訣,不時瞪著眼睛贊嘆:“誒!果真準(zhǔn)確呀……哇,這個也對了!”
晌午時分,莫云瀟一人站在店門口張望,只見其他的糕點鋪子、酒館、飯店都已陸續(xù)有了顧客,只有自己的茗樓還沒有開張,不免也是心頭焦急。
“女兄!”云溪的聲音忽然從她身后傳了來。莫云瀟回頭一望,只見她一邊系自己的搭膊一邊匆匆忙忙地跑過來。
莫云瀟一瞧,忍不住笑道:“雖放了足也得顧著體面,要從容些,不能失態(tài)?!?p> “是了是了……”她已來到莫云瀟身旁,頗為潦草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和衣領(lǐng),說:“女兄,你看我這樣成嗎?”
莫云瀟將她一番打量,見她身上穿著粗布衣裳,長長的裙擺被她剪短了一些。她已不穿“錯到底”了,而是換上了一雙普通的繡花女鞋,雖然談不上珍貴,卻也干凈得體。
“倒是不錯?!蹦茷t笑著說:“你想學(xué)做生意,可知道做生意的第一課是什么?”
云溪一臉茫然,問:“是什么?”
瞧她這懵懂無知的樣子,莫云瀟忍俊不禁,“噗嗤”一聲捂嘴而笑,連忙說:“虧你生在商人之家,這第一課當(dāng)然是要和茶客們打交道了。茶客千千萬,秉性各異,咱們既不能開罪了他們,也不能過于委曲求全。若是遇見了難纏的,咱們就得柔中帶剛,叫他知道厲害?!?p> 云溪還是茫然搖頭,說:“不懂?!?p> “這樣吧,咱們今天就學(xué)如何招徠茶客。”莫云瀟拉過云溪的手,指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說:“這兒的行人如此多,你且上去吆喝,就說茗樓來了新茶,又香又甜,價格公道?!?p> “啊?”云溪有些膽怯,不禁退了兩步,說:“我有些不敢?!?p> “你看我的。”莫云瀟清了清嗓子,大聲吆喝道:“各位父老,各位鄉(xiāng)親,我莫云瀟在此立柜,是為重振茗樓家業(yè)。我家雖經(jīng)波折,但衣缽尚在。不如進(jìn)店嘗一口新茶,保您神清氣爽,福祿雙全!”
如是者三,她反復(fù)吆喝,也確實有一些行人駐足觀瞧,其中有人問:“你就是莫云瀟?”
莫云瀟笑笑,說:“不錯,我正是呀?!?p> 那人倒吸一口涼氣,邀著自己的同伴說:“這個‘女閻羅’咱們可惹不起,趕緊走了吧!”
莫云瀟一呆,正要叫住他,但人群熙熙攘攘,哪里還找尋得見。
“哎呀,大女兄,這招不靈了?!痹葡倍迥_,干脆坐在了門檻上,兩手托腮,發(fā)起了呆來。
莫云瀟走過來,板起面孔對她說:“自古商場如戰(zhàn)場,勝不驕,敗不餒。豈能因這一點小小的挫折就垂頭喪氣?”
云溪抬頭瞧她一眼,說:“大女兄,你還是不要報自己的字號了,否則就都把人嚇跑了?!?p> “好呀,那你報你的字號?!蹦茷t伸手將她拉起來,說:“你就說你是茗樓的三女兒莫云溪,因家中遭難,不得已在此立柜,還請諸位捧場?!?p> “這行嗎?”云溪十分膽怯,但看女兄“表演”了許久,自也有躍躍欲試的沖動。
“肯定行呀??烊フf吧?!蹦茷t將她一推,使得她向前走了幾步。周圍有些人正在瞧著她們二人,彼此談笑議論。
云溪雖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但見他們各個面露輕浮之意,心中居然起了一陣無名火。
于是她放開膽子,期期艾艾地說道:“諸位……諸位父老鄉(xiāng)親,我是莫云溪?!钡腥巳缈?,沒有一人因她的自我介紹而停下腳步。
“大點聲!”莫云瀟在她背后提醒著。
于是她又提高了聲音說:“我是莫云溪,是茗樓莫家的三女兒。今日在此立柜,是為重振我家產(chǎn)業(yè),還望各位進(jìn)門來吃一碗茶,歇一歇腳!”
果然,有三兩個人停了下來,問道:“只聽說茗樓有個大姑娘莫云瀟,卻從未聽說還有三女兒莫云溪。喂!你是冒名頂替的不成?”
聽了這話,莫云溪更是氣惱,立即反唇相譏:“我大女兄常年在外拋頭露面,自然人人識得。而我嘛,就很少露面了。你們不認(rèn)識也是自然的?!?p> “哦,原來如此?!薄翱催@位三姑娘的做派,卻與那莫云瀟大不相同,倒是嬌俏可愛得多。”
云溪羞紅了臉,一顆心仆仆直跳。“要是吃茶的話,不妨進(jìn)來,我們……我們好生招待?!?p> 她說話生澀,但好歹是說完了。
“你們茗樓怎么竟是女子?難道在這馬街大道上也操起鎮(zhèn)安坊的生意了?”
人群中難免有些無聊的市井小兒這樣起哄。
云溪卻是一愣,張著一雙迷離而又大大的眼睛問:“這關(guān)鎮(zhèn)安坊什么事?”
眾人哈哈大笑,有人說道:“傻丫頭,那是他討你的便宜呢。鎮(zhèn)安坊可不是你們姑娘去的地方?!?p> 莫云瀟忙迎上來,對她耳語了幾句,又迅速離開了。
云溪才又說道:“我們……我們大女兄說了,這叫差異化競爭。別的茶樓都是大伯在外招呼,我們是焌糟招呼。不僅我們是焌糟招呼,就連賬房也是個姑娘呢!”
“哦?這倒是奇了。不過茗樓的葉子貴,我們可吃不起?!?p> 云溪立即擺手,說:“不打緊不打緊,如今我們的茶客沒那么貴了。一碗只要十文錢?!?p> 這幾人哈哈大笑,相互調(diào)笑著說:“好!既然如此,咱們就買莫家三姑娘一個面子!”
一旁的莫云瀟立即迎上去,恭恭敬敬地將這幾人請進(jìn)了店里。不一會兒,她才出來,對云溪說:“你真棒!居然一次成功?!?p> 云溪拍拍自己的胸口,小聲嘟噥著:“我可差點嚇?biāo)懒?。?p> “不怕不怕,我為你撐腰。繼續(xù)吆喝吧!”
直到黃昏時分,店里陸陸續(xù)續(xù)進(jìn)了不少人,雖談不上賓客盈門,但比起前些日子的寂寥卻好多了。
云溪吆喝了一天,雖然身體疲憊,但精神卻十分愉悅。她和莫云瀟手牽手回到店里,彼此談笑著。
“大女兄,今天店里一多半的客人都是我拉來的吧!看來真是虎父無犬女,我與爹爹一樣能干?!痹葡H為自得的說。
柜臺后的杜鵑也笑著說:“是呀,今日三姑娘可真是大顯神威了。”
莫云瀟卻在盤算著今天的收益,思索了一番說:“如今咱們有了客源,接下來就要考慮如何留住這些客源,讓他們一而再,再而三的光顧咱們。我倒有個主意,咱們一起參詳參詳?!?p> “什么好主意?”云溪頗有興致。
“搞一個會員制?!蹦茷t說道。
“會員制?”云溪和杜鵑異口同聲。
“對呀。”莫云瀟用筆在草紙上畫了一個矩形,說:“你們看,咱們做這樣一個積分卡。每來店里吃一次茶,就蓋章做一個記號,攢夠十個章,就可換一個禮品?!?p> “妙極妙極!”云溪拍手叫好,然后又想:“可是換什么禮物呢?不如換一套茶器?”
莫云瀟搖搖頭,說:“不妥,咱們的茶客們都是平頭百姓,茶器對他們用處不大?!?p> “那……”杜鵑想了想,說:“那就送一包葉子?!?p> 莫云瀟仍是搖頭,說:“不妥,他們得了葉子便可在家吃茶,豈不少了一筆生意?”
“那該怎么辦呢?”杜鵑和云溪對視了一眼,均是搖頭苦笑。
“有了?!蹦茷t靈光一閃,說道:“既然是平頭百姓,識字的定然不多。我可以教他們的娃娃寫名字。咱們準(zhǔn)備一些小木牌,我將名字寫在木牌上,孩子們就可以將木牌掛在脖子上,彼此印證,既能普及文化,又能為咱們做廣告?!?p> 二人聽的都有些似是而非。杜鵑便問道:“好是好,但這木牌從何得來?”
莫云瀟沖柜臺一努嘴,說:“喏,這不是有算籌嗎?”
于是第二天開始,茗樓便做起了會員服務(wù)。茶客們來消費(fèi)一次,便得一張會員卡,只一日間,預(yù)備的幾十張會員卡就分發(fā)一空。
而當(dāng)大家聽說消費(fèi)十次就可以教自家孩子寫字,一時間顧客蜂擁,甚至有人在一天之內(nèi)連續(xù)光顧茗樓了五次之多。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茗樓就已經(jīng)名聲在外。不少七尺童子的脖子上掛著寫有自己名字的木牌滿街奔跑,一時也傳為美談。
莫云瀟深知,隨著紙張的普及,宋代的文化出現(xiàn)了大繁榮的景象。普通百姓也有意讓自己的子女學(xué)習(xí)文化,只是家貧上不了私學(xué),請不起先生。
可是他們只要在茗樓喝十次茶,便可讓自己的孩子認(rèn)識自己的名字,這種成本小,收益高的事人們自然趨之若鶩。
日子一天天過去,云溪的叫賣也越來越純熟,甚至還向走街串巷的賣貨郎學(xué)習(xí),用昂揚(yáng)的曲調(diào)將叫賣的詞兒唱出來,加之地理位置的便利,也就越發(fā)引人關(guān)注。
以前莫云溪從沒發(fā)現(xiàn)自己有歌唱的天賦。她的聲音清亮婉轉(zhuǎn),說起話來已是十分柔美動聽,而今一旦唱起了吆喝更能引人注意。
每天茗樓開張,都有不少人圍攏在四周,只為聽一聽這位莫家三姑娘的歌喉。
也隨著生意的日漸紅火,莫云瀟、云溪和杜鵑的默契和感情也就越發(fā)深厚了。到了晚上閉門謝客,她們?nèi)齻€常常聚攏在一起復(fù)盤這一日的得失。
說是開會,氣氛卻十分融洽。三人盤膝而坐,夾雜著歡聲笑語,尤其是云溪的笑聲爽朗,常常傳到屋里去。
而這笑聲叫莫云湘聽到了卻十分的氣悶。自從她們搬來這里以后,她就沒有出過門。一整日除了和張蕓兒說兩句話,絆幾句嘴,也十分的無聊煩躁。
而如今,她一人形單影只,那三人熱絡(luò)歡笑,這怎能不叫她煩悶?zāi)??有幾次,她路過時也想湊過去聽聽她們在說些什么,但都被云溪那嚴(yán)厲的目光逼退了。她不敢,更不好意思加入那個三人小組,只能和自己的母親吵架,常常一人在屋子里悶頭哭泣。
而這一切都被莫云瀟看在了眼里,只是火候未到,也就裝作視若無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