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杜牧的這首《泊秦淮》一直被拿來抨擊伶人，指責(zé)他們沒有家國情懷，只顧茍且偷生。
但其實這話有失公允。
伶人以唱戲為生。
不叫他唱戲，等于斷他生路。
正如不讓鐵匠打鐵謀生，不讓農(nóng)民種地謀生一般。
只不過伶人最好欺負，鐵匠不干活，百姓生活不便，農(nóng)民不種地，百姓肚皮發(fā)慌。
所以鐵匠打鐵，農(nóng)民種地都有人撐腰叫好。
相比之下，伶人不唱戲就好像沒有多大的影響，便少有人為他們叫屈，多有人指責(zé)，火沒燒到自己身上，自然指責(zé)得輕松。
但這是從外人的角度來看的，從伶人的角度，沒有戲唱是大大的影響，是天大的禍事。
這類人或許并非沒有家國情懷，他們只是剛好以此謀生，也只會以此謀生，并沒有選擇的余地。
是以雖然梨園界不乏宋有貞這般為時局悲憤之人，但整個梨園界還是在一片喜悅聲中敲起了鑼，打起了鼓。
就連喜聯(lián)社里都是熱熱鬧鬧的，葉榮臻這幾日臉上總是帶著點笑。
自打創(chuàng)戲班開始，學(xué)生們已經(jīng)埋頭練了兩年功了，早幾年跟著他學(xué)戲的那幾個孩子，都已經(jīng)有三四年的功底了。
這要是放在從前，都該有成角的了。
“親家，如今咱們喜聯(lián)社里，就你人脈最廣，你給我?guī)蛶兔?，看看能不能找?guī)讉€內(nèi)廷供奉幫幫忙，帶著幾個咱們的孩子一道進宮去露個臉，哪怕跑個龍?zhí)滓渤伞！?p> 蕭永華捋著白須，一如既往瞇縫著一雙笑眼，咂嘴道：“找我去找內(nèi)廷供奉？親家你糊涂了，咱戲班不就有個現(xiàn)成的么？”
“現(xiàn)成的？”
葉榮臻納悶兒，好半天才想起來道：“你說有貞啊。他絕不行！你忘了他當(dāng)年是怎么被趕出升平署的？別說總管們絕不會宣他進宮，就是宣了他也不會去，說不定還得學(xué)穆老板逃出去隱姓埋名?！?p> 蕭永華嘿嘿笑。
宋有貞當(dāng)年被趕出升平署的事他也聽說過，還與蘇云卿和宋啟文有關(guān)。
說起來是鬧了一場誤會，還累的三人共同的師父丟了性命。
這么多年了，也沒人主動解開誤會。
“哎？你就準備眼巴巴看著有貞和云卿他們繼續(xù)鬧下去？他們仨倒是無所謂，只苦了底下的孩子們了。喜凡那孩子三天兩頭躲到我那兒去，說是云卿老因為他不如喜寶就打他，再這么下去可不是回事啊。”
提起這個事兒，葉榮臻也頭疼。
“這個事兒我回頭處理，眼下當(dāng)務(wù)之急是帶孩子們進宮露臉，您多上點心?！?p> 葉榮臻沒說兩句，就被別的事兒叫走了。
蕭永華送到門前，兩手一抄，雙眼瞇縫著，沖著拐角處笑。
“出來吧，人都走遠了?！?p> 喜寶探頭出來，瞧了瞧葉榮臻的背影，又看向蕭永華，一臉好奇地問道：“我?guī)煾负吞K班頭他們之間到底有什么誤會，要不您老先說給我聽聽？”
蕭永華輕哼一聲，招呼她進了自己屋。
大約是在喜寶與譚小福他們斗戲的當(dāng)晚吧，蕭永華跟著葉榮臻他們往精忠廟開會，趕上那日他替葉榮臻當(dāng)值，便直接回了戲班，正趕上喜寶一個人在院子里研究《探親相罵》的戲詞兒。
她是特意找王小青打劫來的戲詞兒，王小青則是從蕭永華屋子里偷拿出來的劇本，限時要還，喜寶不敢多耽擱時間，便干脆借著月光在廊下琢磨起來。
“李奶奶竟由小旦應(yīng)工？小旦不是指年輕女子的？李奶奶作為野花的婆婆，怎會由小旦來應(yīng)工？”
喜寶百思不得其解，想去找宋有貞詢問，又怕王小青偷拿蕭永華劇本一事被人知道，反倒害了王小青。
只得先將此疑問按下，又繼續(xù)往下看。
“這胡媽媽的戲詞兒倒是有趣，果然彩旦的臺詞兒自由些，總可以借題發(fā)揮?！?p> “怎的，你是要學(xué)彩旦還是對小旦有興趣?。俊?p> 喜寶瞧劇本瞧得入神，身后冷不防出來個聲兒，把她魂兒都嚇跑了一半，回頭瞧的時候，下意識還把劇本藏在身后了。
“蕭——蕭班頭？”
喜寶故意說得很大聲，她知道王小青就在附近和林小凡他們玩，順便等著她還劇本，她大聲喊蕭永華來了，王小青就會跑。
危急時刻，喜寶只想著不要連累旁人，竟然全然沒顧上自己的安危。
蕭永華倒也沒發(fā)火，而是指著她藏在身后的劇本說道：“瞧著挺眼熟，那是我的吧？”
喜寶有些泄氣，只得將劇本拿出來，恭恭敬敬地遞到了蕭永華面前。
“學(xué)生對這出戲很是好奇，聽說您那里劇本多些，便借來看看，不問自取——”
喜寶咬著嘴唇，很艱難地說道：“還請蕭班頭責(zé)罰，只要不趕我出戲班，怎么都行的?！?p> “呵?！?p> 蕭永華順手翻了翻那劇本，這是他為了教徒弟新謄下來的本子，喜寶看得很愛惜，連折痕都不曾有，可見她讀的時候有多珍惜。
“我怎么會因為學(xué)生好學(xué)而懲罰學(xué)生呢？那豈不是很荒謬？”
喜寶愕然，仰頭看向蕭永華。
“那您能給我講講這出戲嗎？我很多地方都不大懂。”
一碰到學(xué)戲的事兒，喜寶總是有無盡的求知欲，她好像一塊海綿，只要遇到戲曲知識就會不斷的吸取，卻又好像永遠沒有吸飽水的那一刻。
“還是我要去上您的花旦課？可是您的花旦課上，多久會講到這出戲呢？”
蕭永華被喜寶的求知欲震驚到了，他開始明白為什么李永泉和宋有貞這樣的怪人，會選擇收下喜寶這樣的女徒弟。
誰遇到這樣好學(xué)的學(xué)生會不心動呢？
“不不不，我的那門課上講得都是些基礎(chǔ)，你去了只會耽誤工夫。不如你每晚這個時候來找我，我私下給你指導(dǎo)好了?！?p> “您私下教我？”喜寶驚喜，很快又猶豫，“可我已經(jīng)是我?guī)煾傅耐降芰?，是不是得先知會他一聲？?p> “不用，你師父多心，你告訴他，他再以為我要跟他搶徒弟。你誰也不要告訴，就自己偷偷過來，我把這出《探親相罵》給你教一教就成，沒兩天就結(jié)束了?！?p> 喜寶聰慧，《探親相罵》這出戲也并不長，喜寶確實只用了五天就學(xué)會了要領(lǐng)。
可她與蕭永華的請教卻并沒有結(jié)束，學(xué)完了《探親相罵》，她又學(xué)《花田錯》里的春蘭，學(xué)完了春蘭她又來學(xué)《紅娘》，京戲里的花旦角色千八百個，她想學(xué)的角色多得數(shù)也數(shù)不完，再說蕭永華也不是每晚都在戲班，斷斷續(xù)續(xù)的，就這么偷偷學(xué)了一年多。
這會兒進了蕭永華的屋，喜寶倒不像往常一樣著急討論角色了，她更好奇剛才蕭永華與葉榮臻的對話。
“您快給我說說唄，我?guī)煾负吞K班頭他們當(dāng)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