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太陽打在人身上，并不會叫人覺得炙熱，反倒讓人暖洋洋的，舒服得緊。

　　我歪坐在檐廊下瞧著水湖邊敗落的桃花，細(xì)細(xì)算起距去年秋日回府奔喪已過了半栽。

　　朝華國的國律里有：家中父母親長故去，凡直親子弟要?dú)w府守孝三年，停仕途，停外行，停嫁娶，停笙樂。期間若有違者，均收入大牢。官者此后不能再為官，商者收沒家財。有那嚴(yán)重者，殺頭也是有的。

　　我與父親、母親，長兄、長嫂，原是在京中外祖母家住的，也是因著家中祖母壽終正寢，才離了自小長大的外祖家回了鷺島。

　　提起我那外祖家，少不得要細(xì)說的。

　　我母親出生在文官敬仰的風(fēng)尚書家，是現(xiàn)風(fēng)老夫人的陪嫁婢子所生。那年現(xiàn)風(fēng)老夫人被后宅姨娘陷害，險些做了那下堂妻。幸得我那親外祖母舍身頂罪，才保住了現(xiàn)老夫人的名聲地位。

　　我那親外祖母被陷害至死后，現(xiàn)風(fēng)老夫人找了時機(jī)替她洗清罪責(zé)后，便將我母親養(yǎng)在了自己膝下。她將我母親的名字記在了族譜她這房里，使我母親從一個婢子生的庶女搖身變成了風(fēng)家的嫡女，并對她寵愛有加。

　　為了避免母親與她和我親外祖母一樣遭遇后宅算計，現(xiàn)外祖母舍去了京中里權(quán)貴人家，由著母親擇了個歡喜的結(jié)親，這才低嫁入商戶黎家。

　　母親嫁入府里與父親恩愛異常，不過三年年光陰便生了我與長兄。母親因著父親總要出遠(yuǎn)門做生意不能時時照應(yīng)，便給父親納了三房姨娘。而這三房姨娘又分別為父親孕育了五個女兒。

　　最早跟著父親的荷香姨娘，膝下育著了二妹妹黎琴，四妹妹黎箬。

　　最不惹眼的安姨娘，膝下育著三妹妹黎思，和去年夏時生的六妹妹黎禮。

　　常跟著父親外出，頗得父親心意的青姨娘，卻只育了五妹妹黎嬌一人。

　　除卻新生的六妹妹，我們一家子姊妹年歲其實相差不大。

　　長兄比我大兩歲，時年十八。早在兩年前娶了頗得書生尊敬的江先生家的嫡女江浣。

　　我今年春時便十六了，二妹妹黎琴與我同歲，只比我小幾月。三妹妹黎思則與四妹妹黎箬同歲，今年是十五的好韶華。五妹妹又比黎思黎箬幼一歲，今年是十四。

　　我們這些姑娘本都到了議親的好年華，卻因著服喪都待字在了家中。

　　至于我們一家人為何離了古宅，撇下祖母和府里姨娘姊妹在京中久居？這原是因為我外祖母想著父親常在外頭，我母親一人在鷺島這樣遠(yuǎn)的地方叫她掛念。這才與祖母協(xié)商叫我母親帶著年幼的我與長兄上了京中，跟在表兄表姐身邊一道學(xué)識。

　　后來父親若不外出，便也在京中外祖家陪著母親，非逢年過節(jié)是不帶我們回鷺島的。也因著這些，我與家中姊妹其實并不熟絡(luò)。

　　落日的余暉灑在窗欞暖閣里，將繡香閣度了層金輝。柳綠柔聲細(xì)語的提醒我：“姑娘，該去臨水居用晚食了，晚些夫人該遣人來催了。”

　　我癡癡地看完書上最后幾字才肯將書籍遞給春紅收起，隨柳綠去里間里換衣裳出門。

　　黎府后宅靠著條海域分出的長河，長河圍繞著宅子在后宅與前院之間畫了個半圓。宅內(nèi)里有湖池假山，曲廊亭榭。院里種了些黃葛，火焰，還有常見的越王頭。黎府是鷺島修繕得最好的一座府邸，府里可以說是一步一景。

　　我一路走，一路欣賞著府里的風(fēng)光。約莫走了一盞茶的功夫，我才到了臨水居。

　　看著院里侍弄花草的美婦人，我嘴角不由得揚(yáng)起歡愉的笑。

　　“夢兒給母親請安?！?p>　　母親抬起眉目柔和的臉道：“方才你父親傳話來，說是與你兄長在外要解決些生意上的事，要晚些回來用飯。你現(xiàn)在是要與我一起打理花草還是自尋個法子打發(fā)時間？”

　　我從柳嬤嬤手中接過水壺，站在母親身邊看她打理花草：“我還是隨您一起打理花草吧?！?p>　　大約沒多會兒的功夫，嫂嫂帶著丫頭婆子到了。她今日穿著件水藍(lán)色繡金繡的馬面裙，端莊秀氣里又不失年少女子的柔媚。

　　“母親，妹妹?！?p>　　我屈膝恭敬行禮：“嫂嫂?！?p>　　母親使了個眼色讓柳嬤嬤虛扶起嫂嫂，笑著重復(fù)了一遍方才的話，放下了手里的剪子，凈手拉著嫂嫂往正房里走。

　　“他們爺們自有自的事忙，我們?nèi)ノ堇镩e聊等他們?nèi)??！?p>　　臨水居正房偏間設(shè)置極簡。窗欞旁放置個琴桌，琴桌對面放著雕花羅漢塌，琴桌與羅漢塌中間則放著個圓桌，桌上有些瓜果點(diǎn)心。屋里除卻這些便只余墻上幾副大家的山水畫，和角落里點(diǎn)綴的幾點(diǎn)雅致鮮花。

　　母親拉著嫂嫂坐在羅漢塌兩側(cè)閑聊，我識趣的喚柳綠尋了本詩書擠在母親身后斜靠著羅漢塌看著。

　　屋里不知幾時掌了燈，窗欞外除卻幾點(diǎn)燈火再不見其他。時有爽利的風(fēng)吹起窗欞旁的紗幔拂過琴桌上的琴，似是有心要將最后的春意奏一奏。

　　“哎～夢兒，你怎又發(fā)起呆了？”

　　我被母親無奈又夾雜著憂慮的喚聲拉回了神，眨巴了幾下眼睛溫聲道：“這風(fēng)吹得人舒服得緊，我在想要彈首怎樣的曲子來應(yīng)他?！?p>　　母親越發(fā)無奈的搖頭對嫂嫂抱怨：“她打小琴棋書畫，禮儀體統(tǒng)都是極佳的。連我那京中里的母親也是總夸她機(jī)敏，可她卻偏生的又帶著幾分呆勁?！?p>　　嫂嫂不以為然的掩嘴輕笑：“慧極傷身。我瞧著妹妹這般倒是極好，不失女孩兒家的天真爛漫?！?p>　　母親很吃嫂嫂這番勸說，好心情的問我：“那你可想好了要彈什么曲子？我與你嫂嫂可洗耳恭聽著呢?！?p>　　我緩緩走到古琴旁撫過琴上七弦道：“無甚好想的，《春歌》是再好不過的了?！?p>　　輕快悠揚(yáng)的琴音從弦上跑出來，與舒服的春風(fēng)交合在一處讓人忘了人世間的愁。

　　琴音末了一道笑意爽朗的聲音自外往里行來。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

　　進(jìn)來的是父親、兄長。

　　“父親，哥哥?！?p>　　父親含笑點(diǎn)點(diǎn)頭，與母親坐在塌上。嫂嫂站在兄長旁笑道：“今日怎回得這樣晚？”

　　長兄一向珍愛嫂嫂，他恍若無人的拉過嫂嫂的手：“貨船到鷺島渡口與慕家的貨船撞到了一處，好在雙方除船只有損外，貨物與人手無恙。”

　　母親微蹙眉：“既無甚大事，怎忙到現(xiàn)在才回？”

　　兄長眉宇一擰，有些許溫怒：“原沒什么，只是那慕家的慕斯在那貨船上，非說我們的船撞了他的船，耽擱了他的行程，與我們吵鬧了起來。原是他的船只行駛得莽撞才使得船只相撞，他倒是對我們倒打了一耙。”

　　父親爽朗的笑道：“他一個方滿二十的小郎君，就把慕家生意場上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條。年少有為傲氣些也無傷大雅，我兒莫要再與他置氣了。”

　　母親有些好奇：“我素有聽聞慕家大郎性子乖戾不是個好相與的，夫君如何將此事應(yīng)付了的？”

　　父親撫須笑了起來：“他不過是急需船只運(yùn)貨，而這鷺島里最不缺的就是船只。我問方家家主借了條貨船來，再允了他修好他的傷船派人給他送回，他也就不再糾纏了?！?p>　　我聽到這不禁噗嗤笑出了聲：“他倒是好算計，如此鬧一鬧便解決了延交貨物的損失，還省了修繕船只的銀錢?！?p>　　父親歡快的笑聲戛然而止，撫須的手也在空中頓了頓。

　　“哎，倒是我小瞧了他。不過那時便是我看破了他的算計，也該幫他一幫的。畢竟他年少在外，也是極不易的?！?p>　　說著，父親欣慰的看著我：“倒是我們家夢夢，一聽便能猜到了他的小九九，是為父也比不得的聰慧?！?p>　　眾人說話間，丫頭嬤嬤們已在外間擺好了飯食來請。黎家向來秉持著食不言寢不語，此事也就沒有再提了。

　　食過飯眾人返到花廳飲過茶話起家常來。

　　父親關(guān)懷地看著我道：“我瞧著夢夢雖比從前富態(tài)些，卻總不及在京中你外祖家與你湘君姐姐玩鬧的活泛。可是與家里姊妹玩不慣，才不愿與她們多走動？”

　　我與湘君姐姐是打小一起長大的，自然有說不完的話。與府里姊妹不過才相熟起來，過多的走動反叫人厭煩。

　　我斟酌著道：“家中姊妹都好，只是近日我得了本古籍看得正是滋味，一時沒得空去尋她們玩?！?p>　　父親點(diǎn)點(diǎn)頭：“她們無不是就好。你是她們的長姐，又由宮里的嬤嬤教導(dǎo)過。她們要有什么不妥，你教教她們規(guī)矩也無妨?！?p>　　原是怕姊妹們在家散漫慣了，要我教教姊妹們規(guī)矩的意思。

　　我恭敬地服禮道：“是，父親?！?p>　　約莫過了半時辰，夜色深深眾人要散去。母親突然道：“今日夜間恐不太平，你們還是晚些再回去吧。”

　　面對眾人不解擔(dān)憂的目光，母親卻只端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