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騎在馬上一路向前行去,一溜煙兒的功夫,便已行至福壽街。
回頭望去,只見自己距離縣衙已經(jīng)很遠了。
四下里冷冷清清,令武松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錯以為此時并非是年節(jié),而是清明節(jié)。
在這天地昏暗寒氣駭人的深夜里,武松放眼遠眺前路,感覺很是詭異和怪誕。
此時,他左手邊的一戶民宅院里傳來一陣潑泔水的聲響。
一位老翁連咳不止,長吁短嘆的,隨口哼唱著:“打了桶,潑了菜,便是人間好世界?!?p> 武松凝神聽著,聽清楚時當即心中一震。
這老翁所哼唱的,乃是最近流行在大宋民間的一首歌謠。
所謂的打了“桶”,其實指的是童貫。
所謂的潑了“菜”,其實指的是蔡京。
徽宗一朝,朝堂上下一派黑暗。
徽宗皇帝不理朝政,整日沉浸美酒,園林,書畫,歌舞,蹴鞠,妓女。
朝政被高俅和蔡京及童貫等“六賊”牢牢把持著,這“六賊”同氣連枝,將大宋攪得烏煙瘴氣民不聊生。
武松只是未想到,原來在這小小的清河縣內(nèi),百姓們同樣也是對“六賊”嗤之以鼻。
他自己雖為大宋官員,但是頂頭上司卻是李拱極,而非旁人。
李拱極此人雖算不得清正廉明,可還是與童貫和蔡京之流有著本質(zhì)的分別。
便在這時,忽聽得左手邊的民戶宅院里傳來一陣開門聲響。
一年輕婦人快步從房內(nèi)走出,氣急敗壞地道:“你這老不死的,告訴你切莫哼唱這首破歌謠,你如何不聽?”
武松連忙勒住馬韁,一腳跳下馬來,趴在籬笆外,順著院內(nèi)看了進去。
只見這年輕婦人的年歲至多不會超過二十五,而那位老翁顯然已入花甲之年。
武松看她二人不住避險的模樣,猜想這年輕婦人多半是老翁的兒媳。
老翁沉聲一嘆,手中拎著鐵鍬向泔水桶內(nèi)搓了些雪進去,申辯道:“小月,你和我兒的日子過得窮苦成這樣,我發(fā)兩句牢騷也是實屬情有可原。”
“再說了,關(guān)鍵是我隨口哼唱這么兩句的,也無人聽得到啊。這一陣子以來,金妖將咱們清河縣攪得民不聊生,院門外哪里還有人?!?p> 年輕婦人惡狠狠地瞪了老翁一眼,抬手便是一記巴掌落在老翁頭頂。
婦人伸手指著老翁的鼻子,厲聲道:“住嘴!狗屁不是的賊囚根子,掙不來銀兩倒也罷了,反倒無一日不給奴家添堵!”
老翁甚為憋屈,連忙閃躲,低聲嘀咕著:“家中祖上三代都是倚仗著織鞋販履為生,又不是……又不是做買賣的?!?p> 年輕婦人登時氣極,沖著老翁劈頭蓋臉地道:“做買賣?瞧你這副賊王八德行吧!”
“卻也不是奴家多嘴,你看咱縣里的武都頭,神功蓋世名震清河?!?p> “人家武都頭,先是打死大蟲,后又暴打坐地虎劉華彥,知縣大人全然倚仗他。你再看看你們爺兒倆,廢物!”
武松聽了,心下一喜,心道:嗨!什么震不震的,過日子嘛,干什么不是吃飯啊。
武松眼睜睜瞧著年輕婦人很是無奈地將門拽開,迎著老翁走進房去。
房門關(guān)上后,年輕婦人的咒罵之聲一再傳來。
武松臉上并無任何笑容,腦海里不斷回蕩著方才老翁哼唱的那句歌謠。
打了桶,潑的菜,便是人間好世界。
細細品味這句歌謠,武松心下一凜,心想:便是人間好世界?原來,我今生與前世其實多半并無多少分別。
武松騎回馬上,朝著天漢橋邊行去。
官商勾結(jié),骯臟交易。
為官者,盡心竭力魚肉百姓,收了錢便替人辦事與人消災(zāi),未收到錢,便懶的予以理睬。
九州上下,一潭死水。表面上,蒸蒸日上欣欣向榮,實際上卻是內(nèi)憂外患。
男女對立,人世間舔狗橫行。
女的趾高氣昂意氣風(fēng)發(fā),靠賣來之錢用心撫養(yǎng)本就占有資源之人,繼而又對男的百般輕蔑,萬般不屑。
男的垂頭喪氣郁郁寡歡,日日彬彬有禮落落大方胸懷寬敞,修得一身十項全能也已不能將他們概括完整,該當是圣人才對。
也該稱得上是頂天立地的大好男兒了罷?
花盡多少錢財都叫個天經(jīng)地義,到頭來滿屋兒女,子孫繞膝。卻全不是他的。
全是誰的?女的也不知道。
五千年之前,五千年之后,再無此等可笑滑稽的時代。
只怕是要被祖宗們罵死,只怕是要被后人們笑死。
寒窗苦讀十余載,更有甚者,甚至寒窗苦讀近二十載,耗盡心血,到頭來不過只是博得一個還車貸、房貸,及支付天價彩禮的資格罷了。
笑貧不笑娼,手中有了些銀子時,便叫個頂天立地的人上人。
男人不似男人,女人更不像女人,九州上下烏煙瘴氣,百鬼橫行。
掙來多少錢,往往是七大姑八大姨衡量一個孩子有出息與否的唯一標準。
二十幾歲之人,便已早早看破紅塵,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家境優(yōu)渥者,那是喝父母的血罷了,使父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整日里長吁短嘆神經(jīng)恍惚。
家境貧寒者,那是賣自己的骨髓罷了,人活一世不如不來,真叫個貽笑大方,丟盡祖先顏面。
若是祖宗九泉之下有知,氣也氣活了,恨也恨活了。
悲哉,哀哉!
九州上下,一潭死水。九州內(nèi)外,死水一潭。
武松騎在馬上,越想心下越是犯堵,想到最后,臉上已是一片冰霜。
到了天漢橋邊,丫鬟歡兒出來為他拴馬,武松在院內(nèi)走了半晌,這才從方才的萎靡情緒里抽離出來。
他問歡兒道:“夫人們呢?都已經(jīng)睡了吧?”
歡兒小心翼翼地用手一指偏廳,湊近至武松耳邊道:“金蓮小娘現(xiàn)在正大發(fā)脾氣呢,將潘大娘罵得抬不起頭來!”
武松眉頭一皺,問道:“她究竟又因何事罵她娘?”
歡兒閉口不言,只是搖頭。
武松嘆了一口氣,快步朝著偏廳走去。
走近了些時,便聽見潘金蓮的痛聲咒罵陣陣飄出。
只見潘母低著頭站在潘金蓮面前,潘金蓮大發(fā)雷霆,嘴里面說了什么,武松都是不忍去聽。
潘金蓮狂罵一陣,緊蹙秀眉道:“現(xiàn)如今北方兵荒馬亂的,羊肉本就已是很難買得到,你這老東西卻如此犯糊涂,你信不信我讓我家官人將你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