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姬無鹽才起身用膳,若水就探頭探腦地進來了。
先是格外官方的寒暄了一遍,又將子秋做的點心夸了一圈,才兜兜轉轉問道,“無鹽姑娘昨兒個的曲子真的是讓人嘆為觀止……不知,師從何人?”
手中銀制小勺微微一頓,若無其事地舀了半勺小米粥吃了,才不甚在意地開口說道,“就……咱們村子里一個會點兒吹拉彈唱的老頭兒……偶爾教我一些。”
若水瞠目結舌:會點吹拉彈唱的老頭?教地出這樣的天縱奇才?
雖然聽朝云姑姑偶爾提起,這姬無鹽是從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村子出來的,想來也不會有什么很厲害的老師,可饒是如此,這答案還是讓若水大吃一驚,一時間竟是不知道怎么接接下來的話……
只是,她不說,姬無鹽也不搭話,只安安靜靜喝自己的粥。
半掀了的面紗,只露出一方線條精致流暢的下頜。
只那一線,便覺異常姣好到近乎于完美。
若水又張了張嘴,猶豫片刻,組織了下語言,“就、就昨兒個你在臺上彈琴的時候,我、我恩師也在,她驚艷于你的琴技,想見見你……”
若只是一個老頭兒偶爾教一些什么的話,應該就算不上是師父吧,恩師想要收她為徒,想來還是可以的。
擱下勺子,“你恩師是?”
“恩師人稱王先生,是教坊司三大琴師之一,便是整個東堯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闭f起恩師,若水看起來眉飛色舞的,“她是咱們風塵居的???,也最是愛才,彼時我就是在上一個東家處彈琴的時候被恩師看中,收為了弟子。無鹽……見見?”
雖然大約也猜到了對方見自己的意圖,但姬無鹽還是頷首道好。
若水似是松了一口氣,笑意染上眼角眉梢,“那……今兒個午時,一道用膳?”
“好。”
……
午膳約在距離風塵居不遠的客棧里,不算很闊氣的地方,但勝在此處菜色味道極好,平日里客人們也多,一樓大堂里更是座無虛席。
教坊司的王先生約在二樓雅室,姬無鹽過去的時候,對方已經(jīng)在了。
是個四十來歲的女子,妝容得體,梳著一絲不茍的發(fā)髻,一根雜亂的發(fā)絲都沒有,看起來是個嚴謹?shù)呐?。對方見姬無鹽過來,起身相迎,輕笑,“姬姑娘……久仰?!?p> 客氣,又熱絡。
姬無鹽俯身還禮,“王先生?!?p> 即便是拒絕了皇帝入教坊司的建議,可對面前這位,姬無鹽仍是半點禮數(shù)不曾失了。教坊司三大琴師,各個桃李遍天下,也是真的技藝超群的大師,理應受到該有的尊重。
“咱們都不必虛禮了,快坐快坐……”王先生一邊招呼著姬無鹽坐了,一邊吩咐若水去傳膳,才坐下倒了茶遞過去,“此處茶水也是一絕,你來的時間不長,沒試過吧,快嘗嘗?”
“謝謝。”
王先生打量著面前這個姑娘,戴著面紗,風韻極好,有幾分鐫刻進了骨血里的雍容與貴氣,倒不似若水口中所言從小村子里出生的樣子。
這般氣韻,倒像是大家族花大量資源培養(yǎng)出來的氏族嫡女。
暗暗點頭,贊許。
愛才心切之下,直奔主題,“無鹽姑娘,我聽若水說,你至今還沒有師父?不知……無鹽覺得,我能否當你的老師?”
一句話,從“無鹽姑娘”直接變成了“無鹽”,言語之間瞬間熟絡親熱了不少。
“抱歉?!奔o鹽微微抬了抬眼,似是笑了笑,拒絕地溫和,“想來,若水姑娘是記錯了,我有個老師,是個老者?!?p> “你說的老者,她倒是也同我說過,但……據(jù)說就教過你一兩招……”這還是含蓄的說法,一個偏僻小村落里會點兒吹拉彈唱的老人,怎么有資格做這樣一個天才的老師,又能教授一些什么呢?
想了想,又道,“若是你這邊愿意拜我為師,剩下的事情,我可以幫你解決?!逼鋵嵰膊粫惺裁词?,那個小村落,聽都沒聽過,這樣一個村落里老頭,這輩子都不會有來帝都的機會。
即便叫過幾日老師,又如何?
王先生認定,但凡聰明些的姑娘,都知道該如何抉擇。
她很有信心。
沒想到,對方盈盈一笑間,看過來,眉眼是最好的畫師也畫不出的風韻天成,“抱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p> “小女雖仰慕王先生,但老先生是我的啟蒙之師,小女自小所受的教育讓我沒有辦法背棄啟蒙恩師,望您理解。”
沒有半點猶豫,從容又堅決。
出乎意料之外,王先生瞠目結舌,“你……你不再考慮考慮?如今你在風塵居呼聲雖高,可那些到底是些虛名,虛名在燕京城這樣的名利權勢場中最是無用如曇花一現(xiàn)的東西。”
“想要站穩(wěn)腳跟,你就需要一些背后的勢力,教坊司雖非什么權勢極盛深得圣寵如六部之類,但卻也是琴師最好的歸屬。真的,你再考慮考慮?”
茶水只抿了一口。
門外傳來敲門聲,是若水,帶著小二們捧著一道又一道才進來。
擱了滿滿一桌子。
方才的話題被打斷,王先生便招呼著姬無鹽用膳,“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便大致安排了幾種,你都嘗嘗。”
“好。”
姬無鹽只夾了一筷子最前面的蔬菜,微掀了一方面紗,溫溫雅雅地吃了,才道,“讓您破費了?!?p> 小二們盡數(shù)退下,若水陪在一旁,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因為一時間不知道恩師和姬無鹽聊到了何處,便也不好隨意插嘴。
倒是王先生,看得出來打扮雖嚴謹,為人卻也是個急性子,看了眼緊閉的門扉,又切到了主題,“無鹽,方才所言,你……你覺得如何?”
心中已有忐忑,從最初的信心滿滿,不知怎地,突然有種預感,面前的姑娘……可能會格外地,“不識好歹”。
姬無鹽身后子秋,抿著嘴角偷笑,想著若是那位知道被自己的愛徒形容成一個“只會吹拉彈唱的老頭兒”,不僅如此,此刻還有人想要挖自己墻腳,怕是終于要走出從不踏出的塔樓,趕到帝都來露一露相,震一震這帝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