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姨被杜思君搖醒,她剛剛到了病房里,就一頭栽倒在床上,昏迷不醒,杜思君又晃又喊,江姨終于是醒了。”
杜思君一臉關切站著床邊噓寒問暖,畢竟以前他也沒見過這種情況。
江姨抱著被子在床上坐了起來,一面敷衍這杜思君的問題,一面觀察著105的杜奶奶。
她如同一座雕像靜靜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駝背昂頭,緊盯著雪白墻體上的黑了屏的電視,細看之下卻又雙目無神。
儼然一具行尸走肉。
“思君。”
杜思君一愣,好像江姨以前不是這樣喊他的來著。
“思君,”江姨指著沈奶奶“你之前說就算已經死了,她的老年癡呆好不了,為什么?”
杜思君將手揣進兜里“她的子女以前經常帶她來醫(yī)院住院,以各種理由。”
“剛來的時候老人家挺精神的,看著慈祥,待人和睦?!?p> “后來,”杜思君苦笑一聲“就挺神經的?!?p> “神志不是特清楚,不吃東西,不愛干凈,喜歡亂跑,大吼大叫,什么東西都往柜子里堆,家里人也不管?!?p> “然后?”
“然后她死了,中午醫(yī)院人多,那天正好來了一個危急病人,沒人注意到,沈奶奶自己走了出去,走到橋那里,跳了下去?!?p> “正中午,太陽大,橋上沒什么人,是后來我們發(fā)現人丟了,查監(jiān)控,一路找過去才知道的?!?p> “她的丈夫和孩子早年就死了,后面收養(yǎng)了兩個,一個回去認了親生父母,一個忙自己的事業(yè)?!?p> “出事以后,居然也是一個都沒來。”
“我們當時估摸著只怕要賠一筆大的,結果人家壓根就沒這個心思,催了幾天,大兒子才抽空過來把尸體帶走了。”
“再后來,我也來了,再看見她,還是這個樣子?!?p> “我想,應該是她不愿意面對現實的一切,所以一直瘋著?!?p> “逃避現實?”江姨問。
杜思君點點頭。
了解清楚以后,江姨有些恨鐵不成鋼,閉上眼微微調整呼吸。
“按你這么說,她以前精神還好的時候,待人接物都可以,為什么她收養(yǎng)的兩個兒子都不管她?”
杜思君沒有隱瞞,畢竟這東西她遲早都會知道,就直接告訴她。
“我也只是聽人說,她領養(yǎng)的那兩個孩子當時都已經大了,小兒子后來剛畢業(yè)就被自己外地的親生母找到,然后帶了回去,至于大兒子,可能是小時候吃的苦太多,一直在忙自己的事業(yè),認為事業(yè)有成才能讓自己有安全感?!?p> “那時候是還沒反應過來,后面一回頭發(fā)現了,據說哭得差點沒抽過去。”
“你看見了?”江姨眼睛直勾勾盯著他,打斷杜思君的話。
杜思君撇嘴“我……倒是沒看見……”
江姨“那你說什么呢?!?p> “他哭不哭,人都已經死了,有什么用,都已經看不到了?!?p> 杜思君欲言又止。
江姨繼續(xù)說著
“再說了,你又沒看到?!?p> 她這話說得有些許刻薄,讓杜思君有些無所適從不想繼續(xù)討論這個話題。
“也是?!?p> “那江姨你先休息,我先出去了。”
說完,他沒做過多停留,邁著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以后,江姨緩緩起身,走到沈奶奶床前,蹲下身仔細查看沈奶奶的床頭卡,名字很模糊,就寫了“沈奶奶”這三個字,年齡倒是標的異常清楚:87歲4個月零3天6小時52分16秒9,死因:多器官功能衰竭。
在醫(yī)院工作多年,江姨深信一個道理,沒有死亡是不受折磨的。
沈奶奶還呆呆望著電視機的方向,江姨蹲在地上,默默挪到她的腳邊,撓起病號服的褲腿,干皺的皮膚像一層菲薄的紙沾了水,不太契合又不留縫隙地貼合在上,下面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見。那雙腿……,江姨拿手比劃了一下,一只手就能完整捏住,大概是失用導致的肌肉萎縮,又加上后期病痛的折磨。而這讓她整個人看上去像是被抽干了水分。
做護工的時候她就常常在想,與其在希望和絕望交錯捆綁下受盡折磨茍延殘喘那幾個月或者幾天,還不如直接死了干凈。
“奶奶,”她抬頭喊“你認得我嗎?”
沈奶奶像是沒聽見一樣,繼續(xù)癡癡地望著電視的方向。
她的眼窩深深凹陷下去,松弛的眼皮縫隙當中可以看見渾濁的一絲光亮,注視著漆黑一片的電視屏幕。
外面有人經過,是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身后還跟著一個兩三歲的孩子,正好看見這一幕,于是出于好心提醒“那個奶奶瘋了的,怎么叫都不會應的?!薄?p> 江姨轉換視線看向他,不解問到“你怎么知道?”
更小的小孩黏著他要抱抱,何思有些無奈,只能熟練地將人抱起,然后再回答江姨的問題“那個奶奶來這里很久了,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你現在才來。明明大家都是一起來的?!?p> 何思又安撫了一下懷里的小孩“你是被誰把魂勾走了嗎?”
江姨沒有動,半天下來,從死亡到老早就死了,她所接收到的信息量已經大量超載。
半晌,她才緩緩說話“你們都知道自己是為什么到這里來?”
何思點點頭“對啊,”他頓了頓,決定繞開這個話題“你剛來可能會有點不適應,杜醫(yī)生以前跟我說我們其實只是換一個地方活著,見不到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舅舅阿姨、姑姑伯伯、小胖二丫...好多好多人,但是我們還會遇見其他的人,我對門的阿姨對我很好,我要是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就會帶著弟弟去她那里睡覺,51床的叔叔每天都會逗我開心。”
“阿姨你也一樣的,要是無聊的話可以去別人房里聊天。”
他說完就抱著小孩蹬蹬蹬的跑了。
病房門還大開著,外面不時有人路過,江姨把手搭在沈奶奶的膝蓋上,撐了一把站了起來。
她搬了一把凳子放在沈奶奶的旁邊,坐在那里學著沈奶奶的樣子,注視著雪白的墻體。
“榮和他們...可能...應該都已經到了海里,回不來了。”
“海...里?”沈奶奶突然出聲,只是有些卡頓“那我們,去海邊去...找他們,要找回來啊?!?p> 江姨不以為意,微微擺手“海那么大,那么深,怎么找得到,還得雇人,不花錢誰陪你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胡鬧?!?p> “再說了,萬一他們兩在去海里的路上被魚吃了,只剩下骨頭了,一塊一塊的,被水流沖得東一塊西一塊,你還能把那骨頭全都撿回來?”
“別等了,也別找了,老大老二不爭氣,你就越加要顧好自己?!?p> “想當年,年輕的時候,村里最好看的就是你,再看看現在,”江姨隨手將沈奶奶眼前一縷白發(fā)挽到耳后“你也還好是直接到了這里,沒在外面遇上老榮,不然讓他看見你這幅鬼樣子可不得笑話你?”
“笑話我?”沈奶奶歪頭,有些疑惑,隨即舉起虛握的拳頭,向著空中揮動“他要是敢笑話我,我打不死他。”
“他讓我一個人,一個人走到今天!”正說著沈奶奶的眼淚就落了下來,可臉還是平靜入一潭死水“他好狠的心,讓我一個人…再看見他我一定要打他的。”
江姨聽著這話連連點頭。
沈奶奶的眼淚串好的珠子一樣,頭一滴掉下來,后面的就收不住了嘩啦啦往下掉。
她哭得嗚嗚咽咽,杜思君站在病房門口雙手插兜無可奈何。
“江姨,”他緩步走進來,開口說到“人死不能復生,咱們得向前看。”
江姨沒有說話,杜思君又了來她一聲。
“我四十多歲的時候,別人就勸我向前看,”想到這里,她低聲笑了笑,站起身指著沈奶奶“現在她八十多歲,人都死了,你跟她說向前看,有什么用?”
杜思君沒有說話,小男孩說江姨被誰把魂勾走了,所以來得這么晚,其實也差不多,江姨的魂是被一座斷橋勾走了。
她執(zhí)念太重,只留了一個神志不清的沈奶奶在這里渾渾噩噩,自己還徘徊在斷橋那里不肯離去。
如果不是……
“既然回來了,就安心在這住下吧?!?p> 對啊,江姨想起,當初她是來過這里的,只是后來自己又跑了出去。
杜思君繼續(xù)說著“更何況斷橋那里終究不是個好地方,我勸你不要去?!?p> “我只是去找他們,”江姨說“找到了,讓我去哪里都可以。”
“可你找了這么多年,找到了嗎?”杜思君苦口婆心地勸說“斷橋那里是個什么樣子你比我清楚,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全都沒了理智,你分辨得出哪個是你兒子,哪個是你丈夫嗎?”
“可如果我不找,永遠都找不到?!?p> 江姨說完就消失在原地。
良久。
“講完了?”室友c有些詫異地問?
任寧點點頭,講完了。
“有什么疑問嗎?”
周簡沉默不語,室友c破口大罵說“狗屁不通,浪費時間?!?p> 室友d這時候默默問了一句“你是端陽本地人?”
任寧也不藏著掖著“端陽土生土長的本地人?!?p> 室友d語言又止。
“好了,下一個?!?p> 任寧沒有等他,直接把話扔給室友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