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院長的廬舍之中,楊肅覺得很不自在。
煙霧繚繞中,這些擺放考究的琴棋書畫仿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來人,這主人是個風雅隱士,但又時時刻刻都在暗示著主人和外面那些大人物關系非凡,完全不符合“出塵”這個名字。
“楊肅啊,有個任務想交給你,呵呵,”出塵子道,“你對煙月書院可有了解?書院當年何等昌盛,如今卻只剩下三家,想來總是唏噓不已。天行有常,物盛則衰,的確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老狐貍到底想說什么,故弄玄虛整得云里霧里,不知道是什么任務。
“這煙月書院和咱們鑒山書院可完全是兩個樣??!
朝中的達官貴人對其趨之如鶩,都喜歡和書院攀上關系好到自己的圈子里吹噓炫耀,而實際上呢,它和各大勢力確實有許多聯(lián)系,比如皇上身邊的‘神策八騎’和晉王手下的‘十三太保’里都有好幾個是它門下。
近年來這煙月谷門庭若市,都成了游園勝地,一到節(jié)慶休假之日那山門牌坊都快被踏倒了,完全沒有了清修的感覺,所謂‘不忘初心’,看來還是很難做到嘛。
不過從學術水平上講,他們并不比咱們更高明,藏書也未必就更豐富,呵呵呵呵。”
老狐貍好像非常的羨慕,卻還在嘴硬死撐,難道要老子去搗毀煙月谷,出一口惡氣?
“下月初五,是煙月谷主清虛道人的七十壽辰,他便邀請?zhí)煜旅恳痪?,還非要喊上老夫,哎,老夫隱居山林足不出戶,他又不是不知道,你看看請?zhí)及l(fā)來幾回了,百般推辭也是無用,真是頭痛?。?p> 所以就讓你代替老夫去吧,你行走江湖經驗豐富,修學也勤勉,想必也不會丟了咱們書院的臉,呵呵呵?!?p> 原來竟是要我去當驛卒,做個跑腿的活兒……從這里到煙月谷怕不是有幾千里,不得走上月余?果然老狐貍安排的活兒必無好事!
“明年春假你們就結業(yè)了,這陣子課業(yè)不多吧,外出行走也是給你一個鍛煉的機會嘛,呵呵呵……”
好嘛,好一個鍛煉機會,此話一出,經費方面肯定又是扣扣索索了。
“還有什么問題嗎?”
“可不可以不去?”
“呵呵,老夫占了一卦,你可是最合適的人選,天意不可違喲,老夫的占卜水平你該不會懷疑吧!”
楊肅最近剛剛開始修習玄冰咒術和雙刀功夫,還沒什么太大突破,加上閣里借出的幾本天竺詩集還未看完,因此并不太情愿外出遠行,但院長交待的任務也合乎情理,并不過分,楊肅便還是應承了下來。
“這部精裝本《經行記》便是老夫給清虛的賀禮了,這是咱們觀風閣的獨家收藏,煙月書院的庫中必然是沒有的,你且收好吧,呵呵,”出塵子頗為得意,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吹噓自己的機會,“還有這塊‘黑竹令’你也拿去,對了,你可以挑選一名弟子同行,路上也好有個照應,呵呵呵?!?p> 《經行記》是本朝旅行家杜環(huán)的外國游記,世人都以為早已失傳,倍感惋惜,沒想到卻在本院的觀風閣里。
天寶年間,杜環(huán)加入唐軍并參加了與大食之間的怛邏斯之戰(zhàn),唐軍戰(zhàn)敗后杜環(huán)便成為大食軍的俘虜。后來他跟隨大食人游歷世界各地,在拔汗那國、獅子國、苫國、拂菻、摩鄰、碎葉、末祿等西方諸國都有停留,并把經歷寫進了《經行記》中,這本游記可以說極為珍貴,想必天下第一書院的院主也會異常珍視。
黑竹令是一塊手掌大小的黑色令牌,不知道是什么材質,拿在手上有點沉重,一面雕刻出竹林造型,另一面則是一個隸書“鑒”字,好像是出塵子掌門自己的字體,——這老兒當真自戀的可以。
不論是下山辦事的老師學生,還是往年結業(yè)的師兄師姐,都會持有本門黑竹令以證明自己是鑒山修學之人。
楊肅回到寢舍收好書籍和令牌,便出門漫無目的的晃悠,一邊思索找人同行一事,——離開鑒山將有數月之久,這個名額用得好了便是福利,用不好的話豈不是要遭罪很久。
山路蜿蜒,草木叢生,心事重重,不知所往,楊肅不知不覺竟發(fā)現(xiàn)自己已身在北峰之巔飛雪嶺。
北峰之北,佳人獨立,音如鶯鸝,貌若桃李。
飛雪嶺北方一隅,一位藍衣少女手按洞簫,面朝無邊竹海飄然站立。
山風拂過,少女的衣裙輕輕擺動,一時間她仿佛化身麻姑仙子,勾人魂魄,又好似變作巫山神女,凌云駕雨。
簫聲靡靡,悠然不絕。
楊肅側耳細聽,分辨出這曲中正暗藏院中魔音絕學《玉鸞經》。簫聲仿佛化身乳白色的鸞鳥在空中飛舞,竟引來山中群鳥,落在少女腳下。
一曲終了,少女嘆了口氣,轉頭嫣然一笑:“好聽嗎?”
群鳥驟然驚起,在山林中飛散開來,空留下簌簌之聲。
“呃……也就那么回事吧,”楊肅有些不知怎么回答,“幸好我功力深厚,否則恐怕要中了你的魔音幻術。”
這少女便是林璃了。
她是南詔都城太和城里富商的女兒,與楊肅他們同年入學,她不喜歡舞刀弄槍,卻專修陣圖音律。
林璃相貌絕美,身形婀娜,肌膚如雪,令書院許多男弟子神魂顛倒。她平日里與楊肅來往不少,二人均是少年懵懂,若即若離,雖然從未逾矩,但常常引來其他人起哄說笑。
“你來飛雪嶺干什么呢?”林璃收起洞簫,隨口問道。
“這個……你穿這么少不冷么?”楊肅有點沒話找話。
此時盛夏已過,還未入秋,天氣有些轉涼,但大概是因為南疆女人比較開放的緣故,林璃穿得甚是清涼,淡藍色的絲裙竟連大腿都沒遮住,一雙玉腿露在外面讓楊肅無法專心對話。
“冷嗎?你別把冰雪放出來我便不冷,嘻嘻!”林璃眼波流轉,順勢打趣道。
楊肅感覺這話說得曖昧,不由得一陣眩暈,趕忙定了定神,努力鼓起勇氣說出正事:“那個……老頭子讓我們去一趟煙月谷,去……去給那邊的院長送壽禮?!?p> “讓我們二人去?”林璃奇道。
“其實是讓我找一人同去,”楊肅蒙混不成,只得坦白,他心臟怦怦直跳,卻還是裝出若無其事的語氣,“于是我就先來問你啦……你若是沒空,我便再問問莫末他們?!?p> 楊肅這樣說,意思便是把林璃放在心頭首位了,即使她不答應那么其他候補的也是男生,仿佛是讓在她放心一般,實在用心良苦。
“那好吧。”林璃好像全然沒注意楊肅的緊張情緒,隨口便應承下來,“在山上都悶壞了?!?p> 楊肅心中興奮至極,卻不敢表露出來。其實以前約林璃出行,她并非次次都答應,沒想到這次這樣爽快。
二人并肩前行,去觀風閣一側的小型閣樓里登記。這座小樓又名“鸮樓”,弟子們但凡奉命出行都要來此備案,樓里負責文書的是師姐祝銘,她六年前結業(yè)后不愿下山,一直留在書院做些文字記錄、書信收寄之類的工作,還真是耐得住寂寞啊。
祝銘見了二人,曖昧一笑:“喲,還有這等好差事呢,我卻沒從沒遇到過,嘻嘻,那么我就寫信告知煙月谷咯,你們一路好運哦!”見師姐似笑非笑,別有深意的樣子,楊林二人不禁滿臉通紅。
祝銘的信使是閣樓的四只雕鸮,有三只是尋常的栗色,另一只卻披著一身極其少見的雪白羽毛。
雕鸮是貓頭鷹的一種,性情兇猛,極難馴化,把它們當成信鴿使用真是聞所未聞,能做到這一點的書院里除了祝銘之外也只有寥寥幾人而已。
比起信鴿,雕鸮戰(zhàn)斗力更強,而且在夜間飛行,更不易被截獲,這可以說是鑒山獨有的秘技。
皓月升起,星空低垂。
楊肅辦完諸多手續(xù),領了盤纏文書又練完功法,回寢時已是傍晚。
“重色輕友之徒真是令人痛心疾首!”殷辰果然又在,“有出游名額便找林璃,卻不問問兄弟們,太令人失望!”
看來這消息已經傳開了,果然只要是八卦女王祝銘經手過的消息,不到半天便能傳遍全院。
“這些都是上頭的安排,咳咳,”楊肅清清嗓子,攤手無奈道,“和女人同行著實麻煩,林璃這個累贅,哎,但我也沒辦法啊,都是師傅們定下的,十分無奈!”
“可恥!”“卑鄙!”“得了便宜賣乖!”眾人一齊哄鬧起來。
“林璃可是我們老鄉(xiāng),你可得憐香惜玉哦。”太和城的呂昭陽把臉湊過來,神神秘秘的說。他個子矮小,圓圓的小腦袋上兩只眼睛向外凸起,長得像只青蛙,在書院里人緣很好。
“楊肅,上次殷辰、那個毒、毒蠅香,配方、有問題,我、我改了一下,給你帶上備、備用?!笔矣褏舶⑺木尤婚_口說話。
阿四一臉雀斑,嘿嘿傻笑,說著伸手遞來這支升級版的毒香。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都只剩半截,因為兩歲時隨父母四處逃難,有一次手指被劃破,父母隨意包扎后竟然忘了,以致于指端壞死只能截掉,真是人生開局不利,大寫的慘字。但他以一只殘手修習機關術竟小有所成,不愧天賦異稟。
阿四出身低微,父母都是西域逃出的奴隸,因而他自幼自卑,很少說話,這次忽然開口,竟讓即將遠行的楊肅頗有一些感動。
“祝、祝你們好運?!卑⑺囊诧@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來也想努力加入眾人嘲諷楊肅的隊伍,真是不學好的。
“阿四你好好搞你的機關術!別來插手我的學科!”殷辰臉上有點掛不住,不過他很快就忘了這份尷尬,回頭轉向楊肅,語重心長的說:“既然此行木已成舟,我也有禮物相贈。這趟路途遙遠,耗費體力,這枚虎鞭丸是我多年珍藏,今日便忍痛送你了,或許能排上用場?!?p> “肅哥,量力而行,切記切記啊,”莫末接話道,“嚇嚇嚇嚇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