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倉促的結(jié)局
修士考試的前一天,佳代給自己修行的主管老師請假。
“考試這么重要嗎?”老師平靜地問,但她的眼角眉梢都透著一股不屑。
“很重要?!奔汛亩Y儀問題大大改善,她半低著頭,用十分恭敬的語氣回答。
第二天要去考試,她換上了自己帶到藤真氏的便服。明明之前還是自己最熟悉的穿著,現(xiàn)在看起來,卻總覺得哪里都不太對。
佳代扯了下自己的帽衫,對著鏡子露出大大的笑容,那笑容被禮儀老師批評情緒過于外露,可她卻覺得,這才是自己。
她背起自己的書包,難得的看見藤真在餐廳等她。
藤真早出晚歸,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他一起吃飯。坐在一起,她學(xué)過的禮儀,讓她也無法開口,即使她很想和藤真聊一聊,藤真氏這個早餐讓她吃不飽的事情。
佳代約好了司機,她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衣食住行該如何融入到這個家族里。剩下的,不過是去習(xí)慣他們,讓這些事情融入自己的骨血。
“我陪你去?!碧僬嫣匾馔频羲械墓ぷ?,這么多年,他也早已養(yǎng)成了習(xí)慣,佳代所有重大的考試,他都會在考場外等著她。
即使是在車上,她也依然拿著學(xué)習(xí)資料在看。
“沒問題吧?”
“問題很多。我并沒有太大的信心。這一次失敗,我就會直接放棄吧。”佳代眼睛沒有離開書,平靜地回答他的問題。
藤真有點驚詫,他還以為她很自信。
佳代還是考過了修士,但她絲毫不見高興。因為,她依然不被允許回學(xué)校學(xué)習(xí)。那考上和沒考上又有什么不同呢。
*
“如果健司不開口,你也不能開口說話。你今天又忘了。”指導(dǎo)她禮儀的老師提醒佳代。
“……”她今天只不過聽到對方提到運動,實在沒有忍住興奮聊了兩句。
“你今天走路時又超過健司了?!奔汛恢朗堑趲状伪惶嵝蚜恕K皇巧陨圆蛔⒁?,藤真因為和人說話,走得慢了一點,而她因為沒有時刻關(guān)注藤真,這也成為了她的錯誤。
在佳代不會再犯這種原則性的錯誤后,她開始被人挑剔生活中各種各樣的小錯。佳代翻了翻自己的筆記本,這個月,她不停地被糾正亂七八糟在她看來莫名其妙的小錯。
她嘆口氣,她摸了下自己的胳膊。她不被允許打籃球,她被人挑剔過于健壯,給她定了嚴格的飲食,她必須保持清瘦的狀態(tài)。
她真想把自己身上的和服甩走,穿上她自己的舊t恤,去陽光下跑三個來回,大跳大叫。
她注意到自己情緒的不對,她想盡力去避免。可她就如同離開了水的魚,在岸邊掙扎,可卻再也無法回到水中,只能窒息著,看著自己的消亡。
藤真也感受到了佳代的痛苦。她看起來悶悶不樂,她看起來越來越自卑和悲觀。她做的越來越好,但是卻再也不像她。她變得安靜順從,眼里的神采也被磨滅,只有平靜無波。
佳代的第一次崩潰是在兩家人見面之后。藤真氏對佳代的母親和妹妹的態(tài)度讓她無法忍受。那些人,對著母親和妹妹看似溫文有禮,可是,眼里卻都是不屑和輕視。佳代終于知道了,健太曾經(jīng)對她說的,“藤真氏啊,最虛偽不過了?!?p> 她之前還覺得他們高雅有禮,但他們教她禮儀,卻連最基本的尊重都不懂得。她當著藤真氏里大部分族人的面,第一次,大聲地痛斥他們的所作所為。
藤真無法安撫情緒激動的佳代,他心疼這樣的佳代,又覺得十分難堪。他理解佳代的憤怒,卻又無法認同佳代處理這些憤怒的方式。
佳代的事情成為藤真氏里的談資,即使之前對她印象不錯的人們,也因為這件事,對她態(tài)度不再那么友好。
而佳代的精神狀態(tài)卻成為了更多人對她指責(zé)的緣由。
藤真父親勇人,看著沮喪失落的藤真,“健司,當初,你的母親,我也考慮過,她是否會遇到這樣的情況。她雖然出身富裕人家,卻自由獨立。她比佳代的性格更加強勢和激烈。我當時的放手,也不僅僅是我對這個位置的貪戀。也想過,她根本不適合這里?!?p> 藤真猛地抬頭去看父親,父親最終不是還是無法放手嗎。
“可是,沒有她,我就好像一直行走在孤寂而漫長的黑夜。是我無法忍受那樣的痛苦。健司,我當年還是無法放手。那你呢?你會如何選擇?”
藤真低下頭,他也無法放手。他苦笑,他以為自己會比父親做得好,現(xiàn)在看來,他也沒有比父親好到哪里去。
他去美國找了流川,告訴流川佳代的事情。他一時竟然無法找到人可以傾訴。
流川問他,“不能帶她離開嗎?既然你已經(jīng)知道癥結(jié)所在?!?p> 藤真默然不語。他無法離開,那是他的家。
流川冷冷地看著沉默的藤真,“那就放她離開吧?!?p> 藤真握緊雙手。
健太聽說了佳代的精神狀態(tài),也十分擔憂。
“健太,如果是你,你會怎么辦?”
“也許我會選擇帶她離開吧?;蛘?,想辦法,讓她適應(yīng)這里吧,總會適應(yīng)的,不是嗎?!?p> “你會放手嗎?”
“如果她選擇了我,我不論如何也不會放手的?!苯√凵裼陌怠?p> “這樣啊……”藤真再次默然。
*
藤真不得不承認藤真氏的確把佳代禁錮,他眼睜睜地看著她越來越不像她自己。他想起自己的母親,父親剝奪了母親的自由和夢想。那他呢,他和自己的父親有什么不同呢,他也剝奪了佳代的自由和夢想吧。佳代會不會最后也如自己母親那樣崩潰?
藤真終于意識到,這是更愛自己,還是更愛佳代的問題。
藤真無法入眠,他想到當年的自己,也是在黑暗中,默默下定決心要和佳代永遠在一起。那時的他,不是沒設(shè)想過兩人以后會遇到的各種困難。
那時的他,還只是高三的學(xué)生,他雖然知道兩人絕不會一帆風(fēng)順,但他卻充滿了信心,他會保護好佳代。
可是,他們兩個遇到的事情遠遠比那時設(shè)想過的一切還要復(fù)雜和嚴重。
他又想起,自己無法在佳代和藤真氏之間選擇時,佳代為了他,勇敢放手。他以為自己終于戰(zhàn)勝了一切外部難處,可以排除萬難和佳代在一起。卻沒想到,最后反而是自己最重視的家,束縛了佳代。
藤真回憶起和佳代認識以來的點點滴滴。她該是那樣生機勃勃勇敢無畏地生活,而不是如今這樣死寂沉沉和失去希望。
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孩,他只希望她永遠幸福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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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代,離開這里吧?!碧僬鏌o力地說。
“讓我離開?我要去哪里?”
“去哪里都行,離開這個讓你透不過氣的地方?;貣|大,或者去國外留學(xué),你不是想出國讀博士嗎?”
“我不要離開。健司,我要和你在一起。”佳代慌亂,她上前緊緊抱住藤真。
“對不起,佳代,我無法放開我的家族??晌乙膊蝗绦目茨氵@樣。”藤真抱著佳代,眼淚浸濕佳代的衣服。
“健司,你不要我了嗎?”
“不是的,不是的……”
“我說我想離開,你不要當真。健司,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別離開我,別讓我離開!”佳代歇斯底里起來,她抱住頭,那次在藤真氏里大吵大鬧后,她就有了頭痛的毛病,只要情緒稍有點激動,頭就會很痛。
“佳代,冷靜一點。你去國外透透氣好不好?”藤真克制住自己的悲傷,面對崩潰的佳代,他必須平靜,才能哄好佳代。
“不好不好不好!!”佳代眼淚決堤。她大哭起來,死死抱住藤真?!敖∷?,求求你,我不要離開!別讓我離開!我會好起來的!”
“佳代……”藤真撫摸佳代的后背,“聽我說,我比你更不想讓你離開。可是,是我們都錯了,這里禁錮了你?!?p> 藤真忽然想起年少時,跟佳代說的話,他再一次說出來,“記得我對你說過嗎,永遠不要讓感情的事影響到你自己。是我錯了,我不該這么自私,把你拉入這個不屬于你的地方。你該是自由快樂的,這個世界那么大,去看看吧。你不是一直告訴我,這是你的夢想嗎?探索這個世界!去吧!去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做你喜歡的科研,去看這個世界,自由自在地活著。不要因為我,就在這個小小的天地里。你要做你自己,而不是,做任何一個人的附庸。”
佳代一個勁搖頭,“健司,我不要那些夢想了。我不要去看世界了,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可以做到那些事,相信我,我會做好你身后的藤真太太。健司……”她再次泣不成聲。
藤真嚴肅起來,他認真喊佳代的名字,“吉田佳代!”
“在……”佳代條件反射回答,在他們年少時,藤真教導(dǎo)她打籃球時,教導(dǎo)她學(xué)習(xí)時,偶爾她做的不好,或者產(chǎn)生什么不好想法時,藤真總會這樣叫她的名字。她訥訥說出多年前一直對藤真的稱呼,“藤真學(xué)長……”
“吉田佳代!你是我藤真健司教導(dǎo)出來的,你怎么可以為了一個男人,就甘愿放棄自我,放棄夢想!”藤真苦澀地說出這句話,他的心到底有多痛,這個女孩,他看著她,忍著心痛說出更嚴厲的話,“立刻回東大,你考上了修士,你想在東大繼續(xù)學(xué)習(xí)也好,或者出國讀書也好,去拿到學(xué)位,去做你喜歡的科研!回去打你的籃球!你籃球部的后輩還在等你回去!你會有廣闊的未來和生活!你的名字該出現(xiàn)在學(xué)術(shù)期刊上,該出現(xiàn)在各種學(xué)術(shù)講座上,該出現(xiàn)在世界上任意一個位置!而不是,留在這里,做一個沒名沒姓的夫人!”
佳代愣愣地看著藤真,他從未對自己這般嚴厲過。
“我不允許你這樣放棄夢想,放棄做你自己!即使是為了我也不可以!”藤真一字一句對她說道。
佳代凄然一笑,她坐直身體,直視藤真,“藤真學(xué)長,我明白了?!?p> 佳代對著藤真行60°鞠躬禮,她已把各種行禮練習(xí)得很純熟了,她也搞清楚了各種場合各種情景下的行禮??墒?,她也許再也用不上這些了。
“我會回東大繼續(xù)學(xué)業(yè)。我也會去實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的夢想。藤真學(xué)長,我也會看看這個世界?!奔汛髦鴾I對藤真說。
“這是我曾對自己許下的諾言?!奔汛D了頓,她紅著雙眼,“健司,這也是對愛我的你的諾言?!?p> *
佳代離開了。但是回到東大的她依然魂不守舍。
智子來找藤真。
“佳代的狀態(tài)很差。我很擔心……”智子有些忐忑地對著藤真說道,她不自然也帶上了一絲謙卑。
藤真察覺到智子的那絲謙卑,他立刻恭恭敬敬地對著智子行禮道歉,“吉田太太,請放心。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美國最好的心理醫(yī)生。等佳代再緩和幾天,我就會讓學(xué)校送她去美國交流,讓她去那里接受治療?!?p> 藤真頓了頓,“吉田太太,對不起。請原諒我們家族那些人的失禮!我一直想正式向你道歉。讓佳代受了這么多委屈,是我做的太差了!”
“你們兩個人?”智子小心翼翼詢問。
“對不起,吉田太太。佳代會開始新的生活,是我配不上她,她那么自由,她以后會過得非??鞓纷栽凇!碧僬娴拖骂^,聲音聽起來沉痛卻意外地十分堅定。
智子默默喝茶。她也覺得兩人不合適。只不過,這樣真的好嗎?
藤真去找了佳代的導(dǎo)師,以及東大的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
“我們會大力資助貴校,以及老師您的工作。拜托您對吉田小姐多一些指導(dǎo)!”藤真毫不避諱直接提出要求。
他讓佳代的導(dǎo)師把佳代送到美國,開始接受心理治療。他還幫佳代提前申請好宿舍。
佳代迷迷糊糊地被送到美國留學(xué),她被動地接受著一切安排,但她卻對這一切毫不在意起來。隨便吧,怎樣都行。她雖然答應(yīng)了藤真,要好好開始新的生活。但是,抑郁癥讓她快要喪失一切希望。她只覺得一切都沒意思透了。
藤真還給流川打了電話。
“流川,佳代,就拜托你了!她在那里沒有其他認識的人。請你務(wù)必拉著她多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藤真艱難地對流川開口。
流川沉默很長時間,才回復(fù)他,“藤真學(xué)長,我會陪著她的?!?p> *
藤真默默看著佳代逐漸好了起來,她跟在流川身后,不知道在數(shù)落流川什么,表情很著急??伤难劾锝K于有了一絲神采。
藤真默默看著佳代又開心地打籃球,她笑容燦爛,一如他初見她時。他眼里淚光閃爍。
他呼出一口氣,佳代終于做回她自己。
藤真看著佳代在重要的學(xué)術(shù)會議上認真發(fā)言研討的樣子,看到她發(fā)表的重要學(xué)術(shù)論文,看到她對著學(xué)生耐心的指導(dǎo)。
佳代給藤真打過電話。她對他的稱呼又變成一開始那樣,好像這樣更自然,好像這樣叫才正確。
“藤真學(xué)長,我去了不少地方??吹侥阏f的這個世界,很美很大。也很精彩?!?p> “是嗎?太好了?!碧僬孀诤褪依?,外邊的陽光正好。他想象佳代在電話那一側(cè)說這話時的表情。
“可是,我一直沒去北海道?!奔汛陔娫捓锏穆曇袈土讼氯?。藤真并沒有接話,佳代繼續(xù)說下去,“我一直惦記著你那份去北海道的旅游計劃書。如果不是按那份計劃去那里游玩的話,我就會覺得我去的不是北海道。所以,那里我大概永遠都不會去了?!?p> “我可以把那份計劃給你?!碧僬婺黄毯?,回復(fù)道。他此刻心痛得無以復(fù)加,但是卻還是語調(diào)平靜。
“不用了。那個地方,我只想過,讓藤真學(xué)長陪我去。我也不可能去我想去的每一個地方,不是嗎?總要留下遺憾的。”佳代笑著說這話,可是藤真聽到后,卻再也忍不住淚水。
“藤真學(xué)長,謝謝你聽我說這些!有些習(xí)慣,真的是很難改啊。我總想把我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即使你可能只會對我說,知道了,三個字。我也會覺得安心和開心。”佳代微笑著說出這些話。從她認識他開始,她總會不由自主地把遇到的事情都告訴藤真,他微笑聽她說完,總會摸摸她的頭。
藤真克制住自己,使自己盡量平靜,他展開笑容,像以往那樣,微笑著回答她,“知道了?!?p> “再見,藤真學(xué)長?!奔汛€是說出了再見,也許再也不會再見,藤真學(xué)長。
“再見,佳代?!碧僬鏈I水流下來,卻還是微笑著說。
再見,佳代,希望你過得開心快樂。永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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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代和流川結(jié)婚的事情,藤真是從花形和彩乃那里知道的。他知道流川一直在佳代的身邊,但兩人一直沒有交往。這已經(jīng)過了很久很久了,他們兩個忽然在一起,又很快結(jié)婚。
他一個人在月光下站了很久,看著藤真氏大宅幽暗的燈光出神。
他想起,那一年,流川落寞地對他說,輸給他兩次不甘心。
藤真自嘲一笑,原來,一開始,就是他輸了啊。
兩人那時候是怎么談?wù)摷汛哪亍?p> 藤真對流川說,他只要佳代。
而流川卻說,他只要佳代開心。
流川那么早就明白的道理,他卻是在后來那么晚才明白。
不過,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會非常開心吧。這樣就好。
荷朵
寫到最后狀態(tài)很差,就決定匆匆收尾了。大概是藤真和佳代的結(jié)局如果寫下去,會過于殘酷。實在不想展開寫了。我知道應(yīng)該好好鋪墊一下,讓情緒達到最大的悲痛。但是我真的不想再寫這樣的故事了。我喜歡藤真這么多年,寫下這個be比任何人都痛苦??墒枪适伦叩竭@里,似乎已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寫了藤真額外的he,但那只是if線。下邊是流川視角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