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卸掉沉重的裝甲,卷起褲腳,踩進林間的溪流中,我也不知道哪些是溪水,哪些是江河,我只在課本上見過它們的名字,在虛擬世界中見識過它們的模樣,但當我把自然當做比例尺來觀測它們真正的模樣時,那種令人窒息的震撼混雜在涌入鼻腔的水花中,灌滿了我的肺葉。
它和我在實驗室玩過的游泳模擬器一點兒都不一樣,我無法用語言形容在自然界中自然流淌的水的觸感,我只能說,因為它實在是太美了,我仿佛返祖的動物奔向森林,迫不及待地跳入了它的懷抱。
甚至忘記了,水是有毒的。
它有毒嗎?我不知道,我的胸腔被冷水割得生疼,意識變的模糊,我突然想起來,我好像不會游泳,但在掙扎過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可以呼吸,可以看清。
在水里,我看到了鯊魚、劍魚、章魚、鯉魚、草魚……各種只在影像中見過的魚類好奇地與我對視,它們不像智力低下的變溫動物,反倒更像是能和我心意相通的人。
我?guī)缀趼牭搅怂鼈兊脑捳Z,但隨即,我就被跟來的阿笑拖上了岸,她把我捆在治安官的外勤車上,用透析的儀器為我解毒,告訴我,那只是一潭劇毒的死水,沒有魚,也沒有人,但我深知,水根本沒有毒。
我向她打趣,告訴她我喝了一噸水,在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告訴我我只是昏倒在了路邊,似乎相比水,她更害怕“我喝了水”這件事。
我猜得沒錯,水沒有毒,我依然活著,但阿笑的狀況卻突然急轉(zhuǎn)直下,我才知道,那天我偷偷離開冰城,她在尋我的路上,受了即便是治安官的裝甲也無法抵擋的外傷,可是這個時候,她已經(jīng)無法開口說話了。
她的死并非因為飲水,而是源于體內(nèi)某種積年的余毒,傷勢以某種我不理解的方式激發(fā)了它的毒性,它仿佛小說里古代死士藏在后槽牙中的毒囊,在激發(fā)之時輕易地奪走了她的生命。
臨死前,她把自己的芯片交給了我,把她的武器托付給了同為治安官的表哥,她是表哥唯一的親人,從那天開始,那個家伙瘋了,他學著阿笑的模樣不再摘下頭盔,開始自稱1010,即便他根本不知道這串數(shù)字代表著什么。
在火化結(jié)束后,我在阿笑的骨灰里找到了一件精巧的裝置,似乎受到某種外力的刺激,它便會釋放出藏在其中的物質(zhì),看著上面篆刻的晝夜城徽記,我已經(jīng)知道了殺死她的兇手是誰。
可她的表哥卻始終認為,我是害死阿笑的罪魁禍首,他在某場酒局上不經(jīng)意地泄露了我晝夜城罪犯的身份,并把邦聯(lián)解體的罪行扣在我的頭上,那天他從我和阿笑的家中奪走了阿笑的芯片,那一天也成了我在冰城噩夢一般生活的開始。
我并不在意這些,我操持著阿笑曾經(jīng)期望的一切——恢復冰城的秩序,讓這里的人回到邦聯(lián)還在時的生活。
晝夜城在宣布獨立的那天切斷了對于曾經(jīng)邦聯(lián)成員的所有網(wǎng)絡支持,我總算見識到了像冰城這樣的城市對晝夜城技術究竟有多么依賴,所有需要聯(lián)網(wǎng)運行的設備紛紛關機,所有需要更新支持的設備永遠停擺,甚至連商場墻上的大屏幕,因為它需要上傳下行數(shù)據(jù),也陷入了黑色。
好在設備的關閉需要時間,而邦聯(lián)曾經(jīng)的某些重要通訊也依托于自動運行的閉路,即便是晝夜城,也無法在不接觸到設備本身的情況下關閉它們,只能遠程控制聯(lián)通它們的外接設備停止運行,這段時間便是我建立聯(lián)系的最后窗口,我必須爭分奪秒。
我在這方面的技術很差,好在我拷貝了一份當初十三人中某個討人厭的家伙編寫的工具,趕在通訊徹底關閉前,保留了最后的媒介。
看著冰城混亂的模樣,我可以想象其他城市現(xiàn)在究竟有多么恐慌,但和外面的世界相反,那條平日里川流不息的信息高速公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它就像一座獨立于各個城市之外的、存在于光電信號之中的虛擬城邦。
但我沒有想到,有人的動作比我還快,當我途徑曾經(jīng)用來置頂預算的會議室時,在某個西北角的座位上,我看到了一條留言,這串邀請的訊息被擺在這樣醒目的位置,我已經(jīng)不是第一個看到它的人了。
……*&)%*¥……
【王隊長:?
王啟明:卡了】
忙碌的時候,我的心里雖然空落落的,但卻被忙碌塞得很滿。
但當閑下來后,我的心思開始改變了,這讓我不由得想起曾經(jīng)流行過的許多陰謀論,關于大腦控制,關于催眠暗示,我想起了以前喜歡的電子游戲里某個可以操控敵方單位的兵種,還有許許多多令我毛骨悚然的東西。
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和半年前芯片紀錄的“我”相比,自動的心理分析程序告訴我,我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我不知道是阿笑的死對我而言太難以接受,還是因為關于水的謊言徹底擊碎了我的觀念和人格,當我走出住處,看著路上面黃肌瘦的冰城人,我驚愕地發(fā)現(xiàn),我喪失了共情的能力,并且對于自我的認知越來越偏向一個和曾經(jīng)對立的視角。
最令我感到恐懼的是,我的改變并非走向邪惡、走向極端,或是走向某種與主流的價值觀相悖的邪道,而是某種意義上的更加崇高,我開始像一個善于精算的人一樣丈量身邊每個人的價值,即便是那些在我的回憶中珍貴無比的名字,也開始變成一串串標記著他們的能力、資源與期望的數(shù)字,那些街道上凄慘的流民,也成為了在計劃中可以供我隨意犧牲的小兵單位。
我不知道這樣的改變是好是壞,無數(shù)次,我在睡夢中驚醒,充斥腦海的便是對曾經(jīng)自己的厭惡,我以為是冰城的生活讓我瘋狂,所以那天,當我回到久別的倉庫中,我用備好的武器殺死了一整隊治安官,囚禁了阿笑的表哥,奪回了我們的東西……但雙手沾滿鮮血的我沒有一點兒不適,仿佛在玩一部我演練過無數(shù)遍的游戲。
阿笑的芯片可以幫我維持最基本的自我和理性,也可以用治安官枯燥訓練的日常擠壓我的大腦,讓我不至于太快地拿起記憶深處的知識。
但我深知這并非長久之計,懷疑的種子已經(jīng)在我的心中種下,越是壓抑,我越難以想象它最終會結(jié)出怎樣可怖的種子,我每一天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變化。
明天就是攻入冰城政府大樓的日子……我有種預感,我將不再是我。
不論你是誰,你都會幫助我的,我希望你能夠去西北,拿回我留在那里的東西,攻入晝夜城,然后,消滅我。
我收錄在芯片中的知識是你無法想象的財富,那么相應的,你需要付出代價,抱歉,我——
……
“怎么了?”王隊長抬起頭,平靜的面頰上寫滿了迷惑,“后面沒了?又卡了?”
“確實沒了,”王啟明站在機器衛(wèi)兵身后,熟練地徒手拽斷一根電線,拎起閃爍著電火花的膠皮,咋舌道,“牛師兄可真不是個好東西啊。”
“他干什么了?”王隊長撐著地面站起身,“機器衛(wèi)兵壞了嗎?”
“這塊芯片正在試圖逆向控制插入他芯片的人的腦子,”王啟明聳了聳肩,把牛犇的芯片從機器衛(wèi)兵的胸口拽了出來,“好在這坨鐵疙瘩沒腦子,他應當沒有考慮過……有人會把這塊芯片插在這種奇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