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依森蒂
魚逢。
魚逢這個國家不像世界其他國家一般國土緊緊相連，它的主體結(jié)構(gòu)是六個面積不算大的島嶼——安利雅、普拉頌、迪瑪、麥卡利、都斯拉比塔、提姆貝肯。而這六島嶼之間又互相隔著或近或遠(yuǎn)的海域獨立，在魚逢人民的數(shù)千年來的努力下，互相孤立的狀況有了改善，麥卡利、都斯拉比塔、提姆貝肯之間成功連接，剩下的島嶼連接難度太大，那無規(guī)律的漩渦和風(fēng)暴可以輕易摧毀他們的任何努力，于是大多數(shù)人都在連接島上生活、繁衍生息，剩下在那三座孤島（安利雅、普拉頌、迪瑪）上的人，只占魚逢總?cè)丝诎俜种弧?p> 迪瑪島剛剛又經(jīng)歷了一次風(fēng)暴的洗禮，離海不足一里路有一間破破漏漏的小房間，一位十歲出頭的小女孩高高舉著油燈，她的奶奶正在把最后一塊木板釘在墻壁上，因為之前大風(fēng)帶走了幾塊，這種事情在魚逢的島嶼上很常見。
“好了，依森蒂，把燈吹了吧，只差一顆釘子了，我不會弄錯位置的。”
“哦?！?p> 少女把燈捧回手心，輕輕吹一口氣。
“阿婆，上個月，安德米也跟他們走了嗎？”女孩輕聲問道。
老人的衣著很是奇異并且破舊，她一邊點點頭一邊從梯子上下來。
“是啊，那個小姑娘倒是個不錯的孩子，你現(xiàn)在又少了一個可以說話的朋友了，你會難過嗎？”
“有一點……”依森蒂點點頭。
“可是，”女孩繼續(xù)抬起頭，“安德米一家也走了的話，我們找誰換東西呢？就像鐵器啊，油啊，我們用完了或者用壞了怎么辦？”
“問題總會解決的，不會我們就學(xué)?！?p> “哦?！?p> “阿婆，我們要一直待在迪瑪嗎?”
“你不喜歡迪瑪嗎？依森蒂?！?p> 女孩搖搖頭，突兀地鎖緊眉頭向著一個方向側(cè)身，“我視力很差，很多東西都看不清楚，但是有些東西，我雖然看不清楚，但至少能夠聽見，越來越頻繁了……”
潮汐聲攪動著老人的思緒，她看向遠(yuǎn)方，輕輕呢喃，“你聽見……什么了？”
女孩為了更好地聽見，閉上了雙眼，右手輕輕撥開左手的袖子，露出左手腕處一塊黑色的鱗片。
“是呼喚聲……它們，在舉辦一場葬禮，阿婆，我們可以去參加嗎？”
老人輕嘆一口氣，渾濁的雙眼清明了幾分，她牽起孫女的手。
“走吧，出海，去參加葬禮?！?p> ……
兩人的載具是一輛最多容納三個成年人的木船，老人和依森蒂換好了白袍，依森蒂掌著一盞快要耗盡的油燈坐在船尾，老人神情肅穆，沉穩(wěn)有力地劃著槳，按照依森蒂所指示的方向前進。
近了，很近了。
那些生物的氣味大家都不陌生，它們空靈獨特的腔調(diào)平等地震撼著每一個在海上討生活的魚逢人。
那一抹刺眼的白色出現(xiàn)在了視線里，老人和依森蒂站了起來，她們身上寬大的白袍被海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老人放下了木漿，小木船并沒有迷失方向，而是圍著那一抹白色轉(zhuǎn)了起來，在它們齊聲吟誦的葬曲中，轉(zhuǎn)了起來。
依森蒂怔怔地望著眼前那如小島般龐大的白色事物，那是一具尸體，毫無疑問，她聽見的聲音一部分就來自于這里，來自于她們腳下圍著這龐大尸體轉(zhuǎn)圈吟誦的集群。
“是鯨，阿婆?！?p> 老人向上一步，瘦小年邁弱不禁風(fēng)的身軀竟然穩(wěn)穩(wěn)地扎在船舷上。
“是啊，把燈吹了吧依森蒂，生靈萬物如同燭火，終有燃盡的一天。”
老人閉上眼，嘴里呢喃著什么，木船向著那‘白色小島’緩緩靠近。
依森蒂看向船底，一只幾十倍小船大小的黑色巨獸在馱著小木船前進，女孩只是安靜地看著，對這種事情并不感到奇怪，阿婆很厲害，知道很多東西，她一直都這樣認(rèn)為。
“牽住我的手，上來吧?！?p> 阿婆一只腳踏上小島，向身后的依森蒂伸出了手。
這是依森蒂第一次這么近距離接觸鯨的尸體，她本來以為會很軟，踏上去就會陷進去，而事實恰恰相反，那白色的皮膚像鹽堿地、像石塊一樣堅硬。
老人牽著孫女不緊不慢地走著，阿婆老了，依森蒂能察覺出來，她一個人的話可以走得更快，到了小島頂部，阿婆不掩飾她的疲憊，席地而坐，依森蒂耐心地幫阿婆拍著背，這樣過了兩分鐘阿婆才把氣息給捋順。
“阿婆老了，這一段路真不好走，依森蒂，雖然你眼睛不好，但是身體很健康?！?p> “阿婆，我們上來干什么？”
“聊天，送我們的老朋友最后一程，阿婆在比你大一點的時候也是這樣跟著阿婆的阿婆來過一次的?！?p> “哦？阿婆的阿婆長什么樣子呢？真好奇啊，雖然我看不清楚你們的樣子，但我能聽出來，我想，阿婆的阿婆也一定是一個像阿婆一樣厲害的人?！?p> “呵呵，今天我們不聊阿婆的阿婆，阿婆的阿婆當(dāng)時對我說，我們不聊過去，聊未來，今天也是一樣。”
“那我們聊海的那邊的故事吧！”依森蒂的語氣多了幾分欣喜。
“好啊，今天阿婆不會再隱瞞你，你想知道什么，阿婆知道的都會給你講?！?p> “書上說，海的那邊有著如同海洋般寬闊的陸地，那里有著春夏秋冬四種季節(jié)，每個季節(jié)都可以播種不同的食物，有些食物長得就像房子那么大！而這樣的食物會有特別大一片！比迪瑪、普拉頌、安利雅加起來還要大得多！這是真的嗎？”
“你說的這種陸地，可不止一塊，據(jù)我所知，這種迷人的陸地有兩塊，等等，似乎是三塊？我記不清了，阿婆年輕的時候接觸過從那些地方來的人，真實情況和你描述的差不多，據(jù)那些來迪瑪?shù)漠愢l(xiāng)旅人所說，那種長滿食物的土地叫做田野。”
“田野……真想親眼看看啊，至少親自聽一聽也好……”
“那些大陸迷人的地方不止于田野，有些位置好的地方每天都享受著陽光的恩澤，沒有風(fēng)暴會掀翻他們的屋頂，也沒有惡浪會吞噬他們的子民，便利的交通讓那里的人們可以享受著不同風(fēng)味的食物……”
“聽起來挺不錯的，阿婆，那里有他們嗎？”
“什么？”
依森蒂拍了拍身下坐著的的白色皮膚，“就是他們啊，我的朋友們?！?p> 阿婆輕笑一聲，“海洋隱藏的秘密不是那些大陸能夠相比的?！?p> “這樣啊，那幾片大陸和我們這被海洋擁抱的小島算是各有千秋了?！?p> “是啊，那么依森蒂，你更喜歡哪個地方？”
依森蒂不是很喜歡這種選擇題，她不是很擅長做抉擇，選擇一個就要放棄另一個，為什么不能平等地喜歡呢？
“我不知道。”
這個答案對其他人可能顯得敷衍，但這是依森蒂深思熟慮之后得出的答案，阿婆也知道這一點。
在葬歌中，阿婆和孫女聊了很久。
阿婆緩緩起身，“依森蒂，我要走了，以后的路你就要自己走了，離開迪瑪與否，去麥卡利與否，去我們聊的那幾塊大陸與否，或者去什么別的地方，或者是你打算做的事，這些由你自己來做決定?！?p> “你要去哪里？”
“阿婆已經(jīng)到了燃盡的年齡，點燃油燈吧，讓這油燈陪我最后一程?！?p> 依森蒂聽懂了阿婆的語氣，她隱隱約約知道接下來阿婆會做什么，于是她神情嚴(yán)肅地用火石點燃了油燈。
阿婆戴上了寬大的白色兜帽，雙手接過孫女雙手遞來的油燈，她挺直了身軀，目光堅定，開始吟誦葬禮悼詞——
“米諾利納，海的子民，生從汝來，死亦歸汝，米諾利納承受您的考驗，米諾利納接受您的饋贈，米諾利納，您的族人，彼界之門，請為吾開。”
海風(fēng)吹動老人蒼白的發(fā)絲，她額頭上的黑色菱形印記正在緩緩發(fā)光，緩緩消逝。
老人掌著油燈一步步走下小島，她的背影看起來很異常單薄瘦弱，隨著光芒的消逝，她的步履也如同嬰兒學(xué)步般蹣跚，她要一步步地走回大海，回歸海洋。
可是，這樣多冷?。恳郎贈]來由地冒出了這個想法。
于是依森蒂站直了身軀，閉上眼，用著稚氣且宏亮的聲音吟誦道——
“米諾利納，海的子民，生從汝來，死亦歸汝，米諾利納承受您的考驗，米諾利納接受您的饋贈，米諾利納，您的族人，彼界之門，請為彼開?！?p> 阿婆腳步頓了一下，她慢慢回過頭望著自己的孫女，欣慰地笑了。
還有不到二十步，阿婆就將進入海洋。
此時海浪涌動，一只碩大無比的鯨緩緩游到了尸體旁，在阿婆即將步入海洋的位置，張開了巨口。
“依森蒂，你果然是特別的米諾利納，你的未來必定異常精彩?！?p> 阿婆緩緩走進了那巨鯨的口中，席地而坐，閉上眼，燈熄滅了，阿婆也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