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以直報怨
梁興揚(yáng)沉默了很久。
他看見過很多人間地獄一般的慘像，妖族屠戮人族固然是不對，可那畢竟是兩個族群之間的事情，不過是兵燹之災(zāi)罷了。
他雖是不能茍同卻也并不難以接受，眼下所看見的卻是血親之間磨刀霍霍冤冤相報，叫他半點(diǎn)也不能理解。
梁興揚(yáng)自以為已經(jīng)很了解人族，卻總在這樣的時候才發(fā)覺自己與人族之間還有一層很可悲的隔膜。
“雙生，是么？”他低聲問道。
“是啊。”女童的聲音倒是不如方才那么尖銳了，仿佛是她的怨氣已經(jīng)在一場嘯叫之中得到了一點(diǎn)紓解，可是梁興揚(yáng)很清楚這不過是因?yàn)檠矍暗脑轨`還保有一絲清明的神智，知道她和她的姐妹們加在一起也不是自己的對手罷了。
最叫他感到詫異的還是怨靈能保有神智這一點(diǎn)，這是非常罕見的，若是考慮到阿英也不過是十二歲，十幾年的怨靈便能有了如此清晰的神智便更不可思議，要知道這些怨靈，尤其是在嬰兒時期便已命喪在血親之手的，一腔怨恨必能直沖霄漢欲撼天門，梁興揚(yáng)現(xiàn)在應(yīng)該只能看見一村的斷壁殘垣才是，而鬧出這樣大動靜的怨靈也會引來幽州城里那些道士的注目，必然是等不到今日了。
“你——或是說你們。”梁興揚(yáng)沉思著，他不想把眼前的局面反倒變得更糟糕些，也不想叫她誤會自己是要同她為敵?！澳銈兡芊e聚起力量來并不奇怪，可是這些力量本都應(yīng)該是由怨恨催生的，如何還能神智清明？”
“我其實(shí)也想過這個問題?！迸?，似乎也在思索著這個問題。“后來發(fā)現(xiàn)是這院子中仿佛是有什么東西，我只要一靠近院門就會覺得幾乎要失去理智，所以便一直沒有出去?；蛟S失去了理智我們就能有更強(qiáng)大的力量，可是我一直在想，要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的話那便是看著他們死了也沒什么意義，所以就一直等到了現(xiàn)在。”
“你們等到了?！绷号d揚(yáng)道。
“是啊?！迸p輕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很尖銳，梁興揚(yáng)卻沒有要去捂住耳朵的意思。
“是他的降生讓你們的怨氣被引動了?！绷号d揚(yáng)看著屋內(nèi)，稚子誠然無辜，可是一想到為了那個嬰兒的降生這周遭埋了多少女嬰尸骨，無辜兩個字便也說不出口。他這一回便不是在問，而是很肯定地說著。
“你好像很了解我們?！迸行┯犎??！拔液兔妹脗儽緛硎谴蛩惆涯銡⒘说?，因?yàn)槟阋欢〞柚刮覀儯墒俏覀兇虿贿^你?！?p> “不會?！绷号d揚(yáng)道。
“什么？”
“我說——”梁興揚(yáng)一字一頓地說著，他的眼中仿佛是有火在燒，可是神情又很冷?！拔也粫柚鼓銈?。”
凌無名訝然睜大了眼睛。梁興揚(yáng)卻沒有去看他，只是對著虛空露出一個笑來。
“可以讓我看一看你們么？你們的樣子，和你們的痛苦?！?p> “能有什么樣子呢？不過是些眼睛都還沒有睜開的嬰兒?！迸恼Z氣顯著有些無奈?！捌鸪跷覀兊男闹且蚕袷菋雰阂粯?，只漸漸地在這里看著眼下發(fā)生的一切，才長出了些靈智。若是我們能長大的話，大抵會是這般模樣？”
說話間梁興揚(yáng)面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身影，許是因?yàn)榱α坎淮笞?，一眼便能看出來是鬼魂之身，同巧娘那樣已?jīng)修煉出妖身的自然大不相同。女童的面貌和阿英有些相似，大概就是這幾縷不肯散去的魂魄看著阿英才擬出來的一副樣貌。
女童把手伸出來，她的手也是半透明的，梁興揚(yáng)毫不猶豫地握住了她的手，那分明該是握不住的，就像是尋常人無法握住一縷風(fēng)一瓢水一樣，但梁興揚(yáng)卻感覺到自己真正握住了一只冰冷的小手。
跟著他便看見了一切，看見了她們是如何失去生命的。
看著她們在污穢之中漸漸失去呼吸，被活埋在黃土之下，被山中野狗分尸，甚至被放盡全身的血。這是人族所能想象出最殘酷的場景，一場血親之間的屠戮，似乎人已經(jīng)不是人而是什么尚未開化的野獸，梁興揚(yáng)恍惚還能看見現(xiàn)實(shí)中正在自己面前微笑的那個小小女童，她的笑在梁興揚(yáng)眼里也是帶著血的，那是血海深仇和滔天的恨意，偏又存在得理所當(dāng)然。
如何能不恨呢？
她們本該有屬于自己的一生，可她們的一生卻在剛開始時就被迫結(jié)束。
“為何虐殺？”凌無名也看見了這一切，因?yàn)槟且凰菜舶炎约旱氖址帕松蟻恚穆曇粲行╊澏?，不知道是因?yàn)榭謶诌€是憤怒。
“因?yàn)榕略儆信畫氲幕昶峭短ザ鴣硌??！迸χ?，虛幻的乳牙在星月的光輝之下閃爍著森森的寒光?！八麄兯谕慕K于是來了，可是他們也沒有命去看著自己會因?yàn)橐粋€兒子有如何光耀的未來，如果你不打算反悔的話?！?p> 梁興揚(yáng)道：“我不會后悔，只有兩條，一是不要再拖下去，二是不要對你們的姐姐動手?！?p> “我們本就沒有打算對她動手?！迸畫牖卮鸬??！八芑钕聛聿皇且?yàn)樗卸嗝吹奶厥?，是因?yàn)樗氖姑褪窃谀硞€合適的時候嫁出去，為這個小吸血蟲換來一個同樣可憐的女人。”
她看著梁興揚(yáng)有些詫異的眼神冷冷一笑，道：“這些年我們?nèi)杖斩寄苈犚娝麄儍蓚€的算盤，便是一開始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現(xiàn)在也該知道了?！?p> 梁興揚(yáng)點(diǎn)點(diǎn)頭，道：“我讓你們盡快動手，是不是覺得很不情愿，覺得報復(fù)得還不夠？”
女童沒有說話，算是默認(rèn)了。
“怨氣不肯散而久留世間，本不是什么好事，況且通常來說稚子無辜，你們要是殺了他，定遭反噬。我知道你們只要能復(fù)仇便什么都不在乎，可是在我看來，你們值得有個來生，來生無論如何，總比做一個在世間飄蕩的冤魂要好。”
梁興揚(yáng)看著女童仿佛有些不服氣的神情，忽而苦笑了一下，道：“當(dāng)然，我也必得承認(rèn)我是有些私心在的，讓你們維持神智的東西叫我很有些興趣，所以所謂交換，待得仇報過后我來替你們化解反噬，將你們送往輪回如何？”
他說得坦蕩，女童眼中的那一點(diǎn)敵意便也漸漸消解了。
“好。你要說話算話?！迸?。
“妖族不會騙人。”梁興揚(yáng)肅然道。
“你是妖怪？”女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拔铱床怀鰜?，你也不像是個妖怪?！?p> “你想象中妖怪該是什么樣子的？”梁興揚(yáng)饒有興趣地問道，只想著她們恐怕連旁的人都不怎么見過何談去見妖族，還是有些心酸。
女童歪頭想了想，道“青面獠牙？我想不出來，而且在我眼中再如何也惡不過人性?！?p> 梁興揚(yáng)微微搖頭，只給她讓出一條路來。
破爛的屋門打開了。
梁興揚(yáng)站在門檻上向里面張望了一眼，一揮手收回了貼在屋中的符咒。
男人本瑟瑟發(fā)抖地在床上縮成一團(tuán)，今夜他沒有再聽見那些令人心悸的哭聲也沒有看見種種可怖的情形本以為是這道士真有本事，猛然見著梁興揚(yáng)立在門口不由得大喜道：“道長，可是事情解決了？”
梁興揚(yáng)點(diǎn)一點(diǎn)頭，面無表情道：“是解決了，自當(dāng)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你們做了什么，便要承受后果?！?p> 在他身后，那張和阿英有些相似的稚童臉龐探了出來，似乎存心是要嚇唬這一對夫婦，女童的身形是徑直穿過了梁興揚(yáng)的身子出現(xiàn)在這一對夫婦面前。
她輕聲道：“我們死得好慘吶，你們還記得么？記得如何把我們淹死吊死活埋分尸的么？都很痛，而且也很冷?！?p> “你——”男人張口結(jié)舌地看著眼前這一幕，他想到了那些被自己親手殺死的女嬰，可是她們死的時候分明還都是些嬰兒，如何變成了這幅模樣？
似乎是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女童的身形發(fā)生了變化，忽而便分為六道小小的嬰孩身影，有的身上還掛著些穢物，有的眼睛睜得很大伸出一根小小的舌頭來，也有的干脆是一副白骨。
看見這幅慘狀，婦人終于哭喊出了聲音：“不要怨娘！家里太窮，這是不得已的！”
現(xiàn)在回答她的是六個有些飄忽的聲音。
“不得已？不得已為何要生，生了又為何要?dú)?？就為了得一個男嬰么？”
“娘也是沒辦法，咱們家三代單傳——”女人還在哭訴，那六道身影忽然又合在一處，沖著她森然一笑。
“是么？”
女童向著那個襁褓中的嬰兒招了招手，便見那嬰孩發(fā)出了一聲短暫的悲鳴，而后就再無生息。
梁興揚(yáng)暗道不好，這畢竟還只是幾個女嬰形成的怨靈，不知道天威如何森嚴(yán)。暗自里掐了符咒將嬰孩的靈魂暫且鎮(zhèn)壓在那小小的軀體之中，他無意去干涉輪回，只是嬰兒橫死厲鬼之手必有天劫降臨，他要為這一場復(fù)仇爭取些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