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入幻
其實他自己知道,眼前的情形不能用麻煩兩個字來形容。
準確的說他們是有大麻煩了。
鬼妖——這東西梁興揚也是第一次遇見,一個本體反而是無形無狀的家伙,要怎么去對抗?
可是他又不得不站在這里,現(xiàn)在鬼妖已經(jīng)暴露了,也許她是留不下他們兩個,可是為了避免自己把這山谷里有什么給傳揚出去,大概鬼妖緊跟著就會去做她想要做的事情,現(xiàn)下梁興揚幾乎可以肯定,她想做的事情如果做成了一定比妖潮更可怕。
因為他知道那株松蘿已經(jīng)生長了有幾百年的時間。
這里當然不是幾百年都沒有妖潮,他在鎮(zhèn)子里還打聽過一回,打聽從什么時候開始妖潮消失而鎮(zhèn)上陸陸續(xù)續(xù)有人走失,答案是走失的人很少,妖潮已經(jīng)有一個甲子不曾來過了。
過去的幾百年里這鬼妖都沒有阻止妖怪來到這里,但是就在最近的六十年里,她做了一些布置,讓這座鎮(zhèn)子能夠繁衍生息,這是為什么?當然不會是因為善心發(fā)作,鬼妖是因為怨氣才能從鬼變成妖怪,現(xiàn)在看來這一個鬼妖的一口怨氣還沒有散,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她還是一個厲鬼,只是有了形體。
梁興揚此刻是走不得也打不得,只能一時間有些尷尬地站在那里,想著自己那些手段究竟有什么能用得上。
“道士不都擅長抓鬼驅妖?看來你是個半吊子的家伙?!毙`聽上去境況還好,至少她還有心情中氣十足地抱怨些什么,梁興揚卻是笑了笑,他知道玄靈現(xiàn)在出了一點冷汗,所以要把他的袖子抓得那么緊。
“在這種事上,我是個半吊子的話,天下就有更多半吊子都談不上的家伙。”他低低道。
仿佛是為了印證這句話一樣,鬼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她已經(jīng)變回了鬼魅,所以聲音也顯得更飄忽一些。
她咯咯地笑著,說:“你其實很厲害,我不想與你打,如果你和那個小丫頭此刻離開,我可以當做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這聽起來可能是個很誘人的條件,至少在鬼妖看來是這樣的,畢竟這不過是兩個妖怪,雖不知道妖怪為什么要為了幾個人的死來殺另外的妖怪,但是在自己和旁人的生死面前該怎么選擇應該是再明顯不過的。
她也的確不想在這里浪費時間,在梁興揚身上她能感受到某種很可怕的力量,她不想和梁興揚為敵,為了布置這里她已等了太久太久,那一天總算要到了,她不想橫生出什么枝節(jié)來。
否則又不知道要等多久。
梁興揚卻沒有動,他聽得出鬼妖的誠意,可惜人命從來不能算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他不愿意踩腳下的泥土,是因為踩上去就像是能聽見那些人瀕死的哀嚎——哀嚎或許是他的想象,在松蘿的幻境里人都該是幸福的死去了,可是梁興揚就是能聽見慘叫聲聞到血腥味,那讓他想吐。
梁興揚只是站在那里,鬼妖終于意識到有什么不對,她的聲音漸漸冷了下去。
“看來,你是不打算接受我的好意了。”
“我只希望你的好意曾經(jīng)也給了那些死去的人?!绷号d揚冷冷道,他似乎不打算再與鬼妖糾纏下去了,玄靈看著他,以為他是想到了什么法子,故而眸光微微亮了起來。
但是梁興揚很隱秘地搖了搖頭,意思是他其實也沒什么好法子,玄靈不由得為止氣結,鬼妖卻像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也看見了這一幕,她哈哈大笑起來,道:“原來你沒有任何信心能對付得了我,那為什么還要在這里堅持?你在堅持什么?”
這世上有很多問題是梁興揚所不能回答的,但是這個問題他卻答得很順利。
他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這其實并不容易,因為那個聲音像是從四面八方傳過來的。
“是為了這世間的公理與正義。”
在鬼妖肆意的笑聲中,玄靈卻如遭雷擊一般僵住了。因為她本就因為有些恐懼而一直僵硬著身子,梁興揚也沒能發(fā)現(xiàn)她這一刻的反常。
這句話——就是這句話。
她恨這句話,準確的說不能全然算是恨,可是無可奈何。
說這句話的人死了,身首異處,還被燒得焦黑,尸體仰面躺在廢墟里,瞳孔是被燒盡了,所以只剩下兩個黑洞大張著,像是在嘲笑什么。
在這樣的世道里,堅信這種東西的人總是會死,妖怪也一樣,無論是什么。
因為亂世里很少能找到這樣的東西。
“如果世上都是你這樣的傻子,或許我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鬼妖的笑卻像是耗盡了她絕大多數(shù)的力量,笑過之后她的聲音變得有些虛弱,那讓她像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女子?!翱墒翘t了,一切都太遲了,為什么我生前遇見的不是你這樣的人呢?”
“我是妖怪?!边@一次輪到梁興揚來提醒她,他說得很認真。
鬼妖又笑了一聲,這一次笑聲也是有些虛弱的,而后她從空氣中顯出身形來,像是想離梁興揚近一些,以便于看清說出這種癡話的是個什么樣的家伙。
看來看去也看不出個所以然,甚至連他的原身都看不出來,于是鬼妖仿佛是有些泄氣。
不過她再開口的時候竟是又重復了一遍自己的條件,現(xiàn)在那已經(jīng)不像是在談條件了,反而像是在懇求。
“如果你離開的話,我可以當你從未來過?!?p> “我在此地,不用閉上眼就能看見一些殘魂游蕩。”梁興揚淡淡道?!八晕也粫撸視柚鼓??!?p> 鬼妖便暴怒起來,她看起來喜怒無常,可是梁興揚并不覺得她是瘋了。
他知道鬼妖清醒得很,只是無可奈何。
一個無可奈何而清醒著的人或是妖,都會被當成瘋子。
“你不知道發(fā)生過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我什么都不知道?!绷号d揚坦坦蕩蕩地承認了,要承認自己的無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至少玄靈從沒見過承認得這么痛快的,但是梁興揚似乎也不是無知,他只是在這件事上一無所知。
“但我知道這些死去的人不是你的仇人,你只是為了仇恨殺了他們,從那個時候起,我就什么都不需要知道了。”梁興揚淡淡道,他的劍發(fā)出了清越的嘯鳴,但是他身上沒有殺氣,他不是為殺戮而來的,只是想終結這有些荒謬的一切。
“是啊,可我選過那些人了,有些是注定會落到可悲境地里去的,有的是會讓旁人陷入這樣境地里去的?!惫硌吐暤?,她似哭似笑,梁興揚的聲音卻是平靜的,似乎不管面對著什么樣的狀況他都能保持這樣的平靜。
就像是一塊已經(jīng)在水里浸潤了太久的石頭,因為流水的沖刷看上去變得無比光滑,可同時也還是堅硬的。
“一切都還沒發(fā)生的時候,就什么都不該做?!彼驳吐暬卮鸬?,仿佛在那個瞬間也有了一絲的疲憊。
是的,疲憊。沒發(fā)生的時候不該去阻止,可是怎樣能做到只剛好在事情發(fā)生的一瞬去阻止呢?于是世上許多事,都會變成來不及三個字。
譬如說多年之前如果他看見了鬼妖,也許會伸出手來幫一幫她,而不是在如今發(fā)現(xiàn)她唯有一死才能抵罪,于是只好成為一個裝模作樣的審判者。有人說審判是神才能做的事情,梁興揚卻有旁的見解。
或許人人都能去審判,只要有那樣的力量就可以了,可不是人人都能承擔那樣的后果,做出審判的時候總是沉重的,那種沉重或許只有神能夠承擔,他只是一個妖怪,雖然已經(jīng)在這世上游蕩了很長時間,那些所謂的審判卻依舊會讓他喘不上氣來。
譬如現(xiàn)在,他甚至不敢去聽這鬼妖究竟經(jīng)歷過什么。
然而他不想做的事情未必都能不去做。
鬼妖忽然展露了一個有些詭異的笑意。
“我還是不想與你為敵,至少不想就這么殺了你——來看一看罷?!?p> 她的聲音在那一瞬間變得尖利,宛如夜梟的嘶鳴,也像是一場悲泣。
那樣的悲傷,讓玄靈一瞬間也紅了眼眶。梁興揚轉頭看了她一眼,只是低聲道:“不要被影響得太深?!?p> 鬼妖微微地笑著。
活著的時候沒人能聽見她在哭,現(xiàn)在總算是有人能聽見這哭聲,而且也不得不為之悲哀了,這是不是死所帶來的一點好處?她自嘲地想著。
于是又是鋪天蓋地的大霧,這一次玄靈總算有了經(jīng)驗,知道這是一個幻境,不過會遇見什么依舊是未知的,所以她只好死命抓著手里的東西,那是梁興揚的袖子,也是在一片茫茫大霧中唯一有形的東西。
“我不愿去看?!绷号d揚低低嘆息?!翱墒悄慵热粓?zhí)意如此,那我也只能來看?!?p> 霧氣散盡的時候,玄靈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眼前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處景象,從梁興揚的表情來看也不是。
那是一片青山綠水中掩映的一個小鎮(zhèn),其實玄靈很少能看見這樣生機盎然的景象,也很少能看見這么多閑適自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