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往夢
梁興揚從不受威脅。
但是那一刻他還是回過頭去,不論他在心中如何提醒自己玄靈和師父之間不過一張相似的臉,那一瞬他還是有了動搖。
他知道失去的痛苦,所以哪怕一絲一毫的相似都想要抓住。這松蘿不過是在垂死掙扎,這樣的樹木精怪雖然成了氣候,可是根系畢竟還深植于這里,至少跑是跑不掉的。
他一回頭,便見到玄靈呆呆地在原地立著。
她總是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說出來的話也極盡譏誚之能事,然而這一刻她臉上卻有種脆弱的神情,這樣的神情出現(xiàn)在那張微微蒼白的臉上,叫她幾乎變成了一朵琉璃做成的花,只消輕輕一碰,就會碎裂成千萬片不見蹤跡。
梁興揚就在她的面前,但她此刻誰也看不見了。
忽然,有兩行血淚從她的眼眶中滑落。
這本也是極為不尋常的信號,按著松蘿所說每個人在吸入那瘴氣之后能看見的都是內(nèi)心深處的渴求,什么樣的存在會對著自己夢寐以求的事物流下如此凄厲的淚水來呢?
梁興揚覺得事情有些不對,他沉聲問道:“你究竟叫她看見了什么?”
松蘿咯咯笑了起來,這時候她的聲音里有種成熟女人才有的嫵媚,這妖怪當(dāng)然也的確是個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女子,她是那么得意,像是已經(jīng)勝券在握。
前一刻她還像走投無路的困獸,這一刻一切卻都不一樣了,因為她發(fā)覺了梁興揚的弱點。他看得穿幻境,他身邊這一個卻看不穿。
最糟糕的是,梁興揚很在乎玄靈。
至少不想叫她在此時此地死去。
“若是我死了,她就永遠(yuǎn)也出不來了?!彼商}繼續(xù)用那種嫵媚的語氣說話,梁興揚卻只是冷冷地看著她,甚至是一副有些想吐的表情。
“她看見了什么?”等松蘿得意洋洋地炫耀過一番之后,梁興揚才又問道。
“你自己去看一看啊?!彼商}快意地笑?!澳阄兆∷氖?,就能看見一切——”
她那些嘲弄的話都被卡在了喉嚨里,梁興揚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與她近在咫尺,并將一張符貼在了那些藤蔓上。一瞬間那些活物一般扭動著的藤蔓全部靜止了,松蘿的神情驚恐,可是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彈。
“謝謝?!绷号d揚面無表情道?!澳愕脑拰嵲谑翘嗔?,我也很擔(dān)心你會下黑手,所以還是先安靜一會為好?!?p> 他想,松蘿一定還有很多威脅的話要說,譬如說握住玄靈的手便是陷入那個未知的世界,能不能會回返還是未知之?dāng)?shù)。
但是那些梁興揚都不在乎,他只是不會允許自己修行這么多年之后,又眼睜睜地看一場死亡,尤其是那兩張臉還如此相似。
他走上去,握住了玄靈的手。
玄靈的手被夜風(fēng)吹拂得有些冷,梁興揚的手也是沒有溫度的。
只是在雙手交握的一瞬間,玄靈忽然顫抖著握緊了梁興揚的手。
“那是假的。”她低低道。“都是假的。”
梁興揚想問一個所以然,但是他眼前已經(jīng)是一片炫目的白光。
也許只過了一瞬,也許是過了更久,梁興揚的眼前終于漸漸清明。
他看見一片如茵的草地,看見一塊白石上臥著一只黑貓。
那白石是純粹的白,黑貓也是純粹的黑。
于是梁興揚便知道,玄靈的本體就是這樣一只通身沒有一絲雜毛的黑貓了。有極淡的笑影從他嘴角一掠而過,他走上前去幾步,忽然聽見黑貓口吐人言。
是玄靈的聲音,可沒有梁興揚所聽得那么傲慢,甚至于是有些溫柔的。
“你是什么人?也是來拜師的么?”
梁興揚順著玄靈的話點了點頭。于是那只小貓?zhí)率^,圍著梁興揚轉(zhuǎn)了一圈仔細(xì)嗅聞。
“你真是妖怪么?”
梁興揚想了想,很審慎地答道:“不是妖怪的話,也找不到這里?!?p> 玄靈像是解決了什么難題一樣,輕松地笑了起來。“是了,我該想到這一點的,今日他們都不在,你便和我一起在這里等著罷?!?p> 梁興揚從善如流地點頭,不經(jīng)意問道:“他們?nèi)チ四睦铮俊?p> 頭上忽然飄過一絲陰云,恰恰將陽光遮擋。很難想象一只貓會有那樣豐富的表情,可現(xiàn)在玄靈臉上的確是一副糾結(jié)的神情。
她道:“我不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只是在這里等著他們回來?!?p> 梁興揚無奈地一笑,笑意里幾分悲涼。
他忽然意識到玄靈所求的究竟是什么,也知道為什么幻境中是這樣一片和美的情形,幻境外的玄靈卻會流出血淚。
因為這是已經(jīng)逝去的情形,玄靈知道這一點,只是不愿意醒來。
原來如此。
玄靈究竟有著怎樣的過去,又是什么樣的仇恨驅(qū)使著她不懈地尋找著仇人的輪回轉(zhuǎn)世?他心中已經(jīng)有些許的明悟,自己看見的死者是個中年男人,或許不是因為玄靈一時間找不到仇人,而是她在等。
等著把仇人殺死在最幸福的時刻,就像是曾經(jīng)那些人對她所做的那樣。
梁興揚輕聲道:“你知道他們不會回來了,是嗎?”
他可以問出很多事情,只是他沒有問?;镁忱锏男`是脆弱的,她會敞開心扉,可是如果從幻境中蘇醒后玄靈還記得他問了什么,她一定會十分憤怒。
這些事情該是玄靈自愿來告訴他,而不是他趁著這樣一個危險的幻境問出來。
所以梁興揚挑破了這一切。
他們不會回來了。
這幾個字落下之后,玄靈忽然凄厲地叫了起來,那是能讓人心頭顫抖的慘嚎,很難想象多么巨大的悲愴才能讓一只黑貓細(xì)弱的嗓子發(fā)出那樣的聲音。
黑貓的身形正在漸漸抽長伸展,變?yōu)榕拥男蚊病P`正在幻境中找回她自己,與之相對的,是四面仙境一般的景色正在崩裂瓦解,變?yōu)橐黄稹?p> 唯有梁興揚腳下的地面還是穩(wěn)定的,因為他知道這是幻境,不會為之影響。他只是站在那里,看著痛苦萬狀的玄靈,沒有要伸出手去的意思。
只有痛苦才會令她清醒過來。他不為幻境所迷惑,就是因為他已經(jīng)痛得太過,什么樣的幻境都不會再叫他動搖。
玄靈所經(jīng)歷的顯然還不夠,她需要被一次次打碎幻象,才會曉得過去的終于已經(jīng)過去。
梁興揚看著四面的血火,眼里有些迷茫的意味。
是什么時候,什么地方,發(fā)生了一場如此慘烈的變故?
他不知道,這一場變故似乎是悄無聲息發(fā)生的,饒是以他靈通的消息也不曾聽見半絲風(fēng)聲,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一定不會發(fā)生在很久之前,因為玄靈在他眼里還是一只小妖。
有個虛弱然而咬牙切齒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都看見了什么?”
是玄靈。
四面依舊是血火,她依舊沒能走出這個幻境,然而神志似乎已經(jīng)清明,至少是認(rèn)得梁興揚了。
梁興揚搖了搖頭,道:“我只看見了你,原來你的真身這樣可愛,怎么成了人形便是又臭又硬的脾氣?”
這樣看似調(diào)侃的話卻叫玄靈漸漸放松下來,不再用那種仇恨的目光看著梁興揚。
她發(fā)誓要殺了每個試圖探知她過去的家伙,如果梁興揚真的知道了什么,她就是拼著不是對手,也不會叫他好過。
然而梁興揚的神情坦蕩而明澈,沒有一絲一毫的心虛。
“我會等著你主動告訴我這些事情,而不是趁人之危。”他低低笑道。
“我不是人?!毙`怒道??闪号d揚面對她的暴怒卻是一副包容的模樣,就像是長輩在看著鬧脾氣的小輩一樣。
“我知道?!?p> 玄靈幾乎一口血吐出來,可是偏偏不能吐,皺著眉頭打量四周道:“這是那根破藤條造出來的幻境?我們怎么還在此地?”
她聽見梁興揚嘆了口氣。
“因為你還沒有想要離開?!?p> 玄靈的眉毛倒豎起來?!拔覜]有想要離開?這是什么意思?”
“沒有任何隱喻。”梁興揚淡淡道?;镁持杏袎嬄涞木奘念^上砸來,然而他動也沒有動,只是任由那石頭變成了幻影從他身上穿過,在同樣是幻境構(gòu)筑的地面上砸出深坑?!澳阆胍俣嗫匆豢催@里,哪怕是正在毀滅的這里?!?p> “怎么可能!”玄靈不假思索地反駁,可是梁興揚也沒有再說什么去論證他的正確性,只是用那樣帶著淡淡悲憫和包容的目光看著玄靈。
玄靈很討厭這樣的眼神,高高在上。
她也不需要憐憫。
可是那一瞬間忽然有極致的悲傷涌上了她的心頭,叫她在這么一個討厭的家伙面前也不得不落淚。
是的,是的。
她不想離開,想再看一看這夢境之中都被刻意回避的所在,那是她一生中所有的歡欣與明媚,從那一日之后她便長久地行走在凜冽的寒冬之中,復(fù)仇是快意的,可并不是快樂的。
“我很想你們?!彼鋈坏偷偷馈?p> 這一聲微不可聞,梁興揚也裝作沒有聽到,只是看著玄靈的目光漸漸堅定。
畢竟還不是不可雕的朽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