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個月以來,無故的周身疼痛,如同千萬根筋脈同時在體內(nèi)爆裂一般,將百里饌折磨的瘦削不堪,整個人都脫了相,幾日就已經(jīng)蒼老了十多歲。
此刻,他正安靜的躺在龍床之上,定定的瞪著那雙眼窩略略凹陷的眼睛,看著頭頂?shù)拇册?,一言不發(fā)。
偌大的寢殿內(nèi),燈火通明,燭臺徹夜不曾熄滅。這是百里饌的意思。多日來的病痛折磨,叫這位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的帝王,也生出了許多的恐懼。
夜已深,除卻當(dāng)夜值守的內(nèi)侍和宮女,還有三四個太醫(yī)在外殿候命,隨時聽候差遣,這寢殿內(nèi)也就沒有什么人了。
而這幾位太醫(yī)中就有那日伴駕連云山的林太醫(yī)。
到底這些太醫(yī)也都有了年歲,雖不是一直跪著等候,卻也是滿臉憔悴,想來也是,任誰熬了許久也吃不消。
百里鴻批閱奏章直到子時,仍未回宮歇息,而是徑直來了百里饌的寢殿。
方才踏入外門,百里鴻便聞到了一股子刺鼻的藥味,雖則眾位太醫(yī)不眠不休的研討百里饌的病情也沒有個結(jié)論,但是藥還是要用的,無非就是些不溫不火無甚差錯的配方。
百里鴻不禁冷笑,卻也瞧著眾位太醫(yī),道了句,“諸位太醫(yī)今夜便先回值房歇息吧,父皇這邊若有什么需要,孤立刻著人去請諸位。”
林太醫(yī)等人如蒙大赦,可也不敢表現(xiàn)出來,只略略服身,領(lǐng)命退了下去。
百里鴻隨即進(jìn)了內(nèi)殿,屏退了左右侍奉的宮人,恭恭敬敬的對著龍床之上的人行了大禮,“兒臣參見父皇?!?p> 半晌也沒有得到回應(yīng),百里鴻知道百里饌是醒著的,可他也不著急,就跪在原地,等著那人的反應(yīng)。
時間仿佛就這么凝固住了。
龍床之上的百里饌莫要說出聲,便是連呼吸聲都輕得很,叫著內(nèi)殿之中安靜的不像有人在一般。
終是百里鴻跪著開了口,“兒臣知曉父皇醒著。父皇如今纏綿病榻,卻仍在為我辰國子民而傷懷,是兒臣的過錯,父皇不愿兒臣起身,兒臣便一直跪著。”
自從夙予令出,辰國大半的醫(yī)者都關(guān)起門來謝絕看診,那些有個急病的或者常年臥病在床的起初幾日還能勉強(qiáng)找些藥服用,可時間一長,耽擱的病情越來越嚴(yán)重,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于是百姓們紛紛上門求著那些醫(yī)者看診,卻都吃了閉門羹。
耽擱久了,好些病人撐不住就那么喪了命,他們的家人便鬧開了。方才百里鴻說的為辰國子民傷懷便是指的這事。
又過了一會兒,百里饌終于開口,“你愿意跪,便回你的東宮去跪,朕不屑于看你這假裝恭順的樣子?!卑倮镳偟穆曇舨淮?,語氣卻是冷漠至極。
百里鴻也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不悅,“謝父皇體恤,兒臣不累?!闭f話間顧自的站起身來,權(quán)當(dāng)百里饌方才的話是叫他平身。
見百里饌又沒了回應(yīng),百里鴻也不著急,而是繼續(xù)說道,“父皇寬心,雖則現(xiàn)下辰國大半醫(yī)者都不愿看診,咱們宮里的太醫(yī)卻是不缺的,父皇的龍體過些日子定能大好?!?p> 百里饌聞言慘笑,一股怒火瞬間積聚在胸腔內(nèi),好像要立刻破體而出一般,“好好好,朕那仁孝的好兒子,看著自己的子民,遭受著有病無醫(yī)的痛楚,苦不堪言,竟還是滿心滿眼都是他的父皇,朕該欣慰嗎?!?p> 百里鴻依舊站的恭順,道,“父皇乃國之根本,兒臣君父,自是最要緊的。”
百里饌掙扎著身體要撐著坐起來,百里鴻定在原地,并未打算上前攙扶。
半晌,百里饌終是放棄了這個打算,只是略略歪著身子看向百里鴻,眼底投射出許多情緒,既有哀傷痛惜,又有憤恨不解,久久才開口道,“朕始終想不明白,那個恭順謙和的鴻兒竟是這般狠辣之人,這天下早晚是你的,你為何急著這般去做?!?p> 百里鴻聞言忽的笑了起來,抬眼看向百里饌,“父皇這是哪里的話,兒臣對父皇始終敬服,不敢有片刻覬覦皇位,方才所言,兒臣惶恐。”
說是惶恐,可百里鴻卻沒有半分惶恐的神色。“如今,一半的天下人都在責(zé)罵夙翎谷愧對醫(yī)者本心,罔顧天下人的性命,不配得到那樣的盛名?!?p> 百里饌撐著身子顫巍巍的說著,“可還有一半的人,在罵朕,罵朕不顧百姓安危,徒有仁德之名,將天下人救命的機(jī)會斷送,只為給一個豬狗不如的兒子陪葬。朕倒要問問朕的好兒子,辰國的好太子,這些又是為何?”
百里鴻仿佛早就預(yù)料到百里饌的問話,十分平靜的道,“兒臣已為天下百姓登門謝罪,凌谷主雖仍未見我,但也并未再有動作。”百里鴻認(rèn)定了薛染活不下去,但是表面的樣子還是要做一做的。
百里饌怒極反笑,“哈哈哈哈,好,好一個替君父謝罪,好好,天下人有個好太子,好儲君,終究是朕這條命太長了……”
百里鴻不自覺的緊了緊握在衣袖中的手,“兒臣不敢?!?p> “不敢?當(dāng)日你威脅朕的時候,朕可沒見你的不敢,哈哈哈”百里饌一陣苦笑。
他原本知曉百里濟(jì)慘死,的確怒極,可又知曉了事情的原委,便有意遮掩過去,全了皇室顏面,不料,百里鴻竟拿住了白清,叫百里饌不得不在金殿之上賜了毒酒,徹底得罪了夙翎谷。
“那朕命你立刻將白清送到朕的寢殿?!卑倮镳傉Z氣緩和了許多。
終于還是繞不開這人,百里鴻心下冷哼一聲,面色上卻沒有表現(xiàn)出來?!案富孰y道就這般厭煩兒臣,多一刻也不想與兒臣獨(dú)處嗎?”這話說的屬實有幾分委屈。
百里饌卻聽不出來他百里鴻還會為這種事委屈,“你叫朕做的,朕都依你了,你為何還是不能放過清兒?!?p> 百里鴻微微一笑,“清兒,父皇待白清公子當(dāng)真親厚。”
百里饌撐不住身子,又躺了回去,緩了半晌才道,“你早就知道清兒是……是你的親弟弟。”
話還沒說完,百里鴻便厲聲打斷,“父皇,請慎言,兒臣只一個弟弟,便是如今躺在皇陵里,我辰國的齊王殿下。”
百里饌想起百里濟(jì),難掩悲傷神色,輕輕的呼出一口氣,才道,“好,你早知清兒身份,為何從前能容著他,現(xiàn)在卻不能了?!?p> 百里鴻仍是恭敬的站在床側(cè),可那原本低著的頭卻忽的抬起,定定的看向百里饌,“兒臣的父皇是辰國的中興之主,名載史冊,千古明君,是兒臣一直仰賴敬服的天子……”
百里鴻略略有些激動,他說的這番話顯然是真情流露,不是在刻意奉承。
“可白清,注定將讓您的英名受損,尤其……傳言甚囂塵上,您竟動了接他回宮為他正名的念頭,這,兒臣萬萬不能容許?!?p> 白清若真的被迎回宮,便驗證了傳言,他真的是百里饌用強(qiáng)親弟發(fā)妻所生之子,那他過往的仁德之名便蕩然無存。
百里鴻可以對抗百里虒的叛亂之心,可以運(yùn)籌帷幄于朝堂,與各國周旋,可他不能讓自己打心底里信仰的那個形象崩塌。
百里饌無奈嘆息,良久才道,“朕的錯,朕以為只要皇位還是你的,以你的德行,定是可以容清兒安享富貴的,可朕真的不懂,不懂自己的兒子,要的或許不止那一個金雕玉砌的龍椅,更是完美無暇的帝王盛名?!?p> 忽的,百里饌瞳孔驟縮,一個很可怕的猜想進(jìn)入腦海,“你……你知曉這事要更早對不對?”
百里鴻沒有應(yīng)答。卻算是默認(rèn)。
百里饌一直以為是因著今次從瓊州傳過來的那個說法才叫百里鴻有了這些猜想,可轉(zhuǎn)念想到暗夜早已交在百里鴻手中,雖則知曉當(dāng)面那事的人早已換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可若真的想知道些什么,也不是什么登天的難事,所以,這人怎么可能是近日才知曉的。
“祈靖寺內(nèi)下毒的人……是……”百里饌聲音微微顫抖。
可百里鴻平淡如常的反應(yīng)恰恰證實了他的猜想。祁靖寺里下毒之人,不是百里虒也不是百里濟(jì),正是百里鴻,他瞞過了所有人,便是百里翯也從未懷疑過他。
想來也是,那一行人具是百里鴻親自打點(diǎn),又有百里翯從旁輔佐,怎么可能出現(xiàn)那么大的紕漏。
“哈哈哈哈哈……”百里饌朗聲大笑,那笑聲甚是悲涼,“朕坐這皇位二十余載,自以為見識過最兇惡的權(quán)謀,竟沒曾想,朕的好兒子,早已青出于藍(lán)?!?p> 半晌,百里鴻輕聲道了句,“父皇該歇息了,兒臣便不在此打擾,兒臣告退?!边@聲音聽不出絲毫感情。
說罷,百里鴻躬身一禮,便要退出寢殿。
百里饌?cè)允遣豢献屗?,“朕沒叫你走,你還沒說,你究竟要什么,又要如何才肯放過清兒?!?p> 百里饌慌了,從未有過的慌亂,他沒有看懂自己悉心栽培二十多年的兒子,此刻對白清的慈父之心,更是讓他亂了方寸。
百里鴻聽著百里饌聲嘶力竭的叫喊聲,也并未停住腳步,退出寢殿之時,夜還深,門外只有鄧春一人在侍奉。
見到百里鴻出來,鄧春立刻遞上了一件大氅,給百里鴻披上,道,“殿下,馬車備好了?!?p> 百里鴻輕輕嗯了一聲,囑咐道,“這邊的人都打點(diǎn)一下,你義父年歲大了,許多事你也該從旁協(xié)助些。你可明白?”
鄧春立刻意會,“奴婢領(lǐng)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