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一歲這一年秋天,我娘帶我來到京城,支了個攤子算命,號稱算兇不算吉,是以生意慘淡。
但這能算兇,招牌一亮,日子一長,難免吸引一些特殊客人。
我娘先是被一個小書吏找上,我娘對小書吏只說了一句話:“你不是真正要算的人。我算不出來?!?p> 小書吏擦了擦汗,走了。過了兩日,小書吏又來,問我娘何處下榻,當(dāng)然他并不是真的想知道這個答案,只是順勢道出為我娘準(zhǔn)備了更好的下榻之所,請她去住。
我娘就去住。那小書吏天天上門,送瓜果,送酒菜,無微不至,就是絕口沒提算命的事。
如此這樣半個月,小書吏的妻子都跟蹤過來,茲當(dāng)小書吏是養(yǎng)了外室,要找我娘拼命。
不過在真正見到我娘的第一眼,小書吏的妻子就蔫了,賢良淑德地撫了撫耳邊的落發(fā),說是打量天要下雨,過來送傘的。
她說這話時,頭頂正青天白日,萬里無云。我在旁邊哈哈一笑。
小書吏忍嘆一聲,對我娘告了一聲得罪,放下瓜菜,趕緊拉著妻子離開。
又過了幾日,一頂二人小轎停在我娘和我暫居的小別院后門,小書吏掀轎簾,走下來一個頗有官威的便衣中年男人。
便衣中年男人下了轎,見了院子,先在后院門口頓了頓,打量了一下整所院子。
等進來院子,見到我娘,又頓了頓,打量了一下我娘。
他打量完了,不知得出什么感想,兩手抖了抖袖子,慢慢合攏一起,聲調(diào)四平八穩(wěn)一揚:“閣下——”
“既然你也不是來喝茶的,我就不招呼了,回去告訴你的主人四個字:日落蒼山?!蔽夷锖芨纱嗟卣f完送客。
我娘告訴我,這個熱衷于擺官架子的便衣中年男人是在任的京兆尹。
他的主人,是當(dāng)今加太子太保銜,傳聞已經(jīng)耳背眼花、榮休在家的忠遠侯魏勤良,年高七十有七。
這魏勤良一家子輩孫輩十幾個,各個都在朝堂有任,除此之外,手下門生故吏也有不下數(shù)百,均在朝野各有其職,京兆尹就是其中一個。
我觀了那京兆尹的架勢,能教出這樣的弟子,這個忠遠候看來也不是什么好老家伙。
京兆尹又來了,與上次不同,這回身邊帶著一個隨從打扮的衰毛老頭,像是那種讀書讀了一輩子,骨血都熬干了的老書生。
京兆尹將衰毛老頭扶了進去,我娘示意我給衰毛老頭拿盞茶。
隨后我娘和衰毛老頭在屋里對話,我和京兆尹一人站在院子一邊,都有防著對方去偷聽的意思。
京兆尹似乎是不屑跟我一個半大孩子相對,甩了甩袖子,側(cè)過身去,只看云,看樹,看梁柱,不看我。
我隨手挑起一只蟋蟀,彈到他后脖子上,立刻見他原地起舞一番。
等他終于趕走蟋蟀朝我瞪來,我正在看云,看樹,看梁柱,不看他。
沒有抓到任何證據(jù)的京兆尹只得冷哼一聲,因沒有辦法計較,只能不計較。
對話時間并不算長,可那叫魏勤良的衰毛老頭一出來,立刻就很有耳背眼花、老態(tài)龍鐘的意思了,驚得京兆尹趕緊上前扶他:“恩師……”
老頭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說話,京兆尹只得攙著更顯枯瘦幾分的老頭離開了院子。
后來,長州郡守駱云禎被人上折參奏,彈劾其身為女子,卻女扮男裝,冒充男子,參加官考,此后一路,牝雞司晨,從底層小吏做到地方郡守,始終隱瞞身份不報,實乃欺君之大罪。
此事一出,朝野上下,引發(fā)軒然大波。
對于這個長州郡守駱云禎,當(dāng)今皇帝也有印象,還不小,是當(dāng)年他初登大寶之時,點的第一任地方官任選名單中的一個,在往后的每屆官員考核里,這個駱云禎的名字都能在列表前茅看到。
沒有任何身家背景,一路硬是憑著過人的政績,在一眾與朝中諸臣有著各種千絲萬縷關(guān)系的青年官員里占據(jù)一席之地,穩(wěn)步升遷,得任地方長官,也才不到四十歲。
本來,如果沒出這檔子事,皇帝是打算將駱云禎這樣的一批官員培養(yǎng)培養(yǎng),留給繼任之君,充當(dāng)砥柱之臣的。
可如今。
朝堂之上為如何處置駱云禎女子身份一事,爭論不休。
之所以在女子身份暴露之后,還有爭論的空間,實在是,駱云禎在任這么多年,政績斐然、百姓愛戴不說,除了不是個男子,沒有一處失為一個能臣善吏。
朝堂之上所站的雖然均為男子,但百余之眾,就算九十九個人都贊同駱云禎處死,也總還有那么一個良心未泯的中直之人,認為此事可待商榷。
于是野史之中記載到了這么一段殿陛之辯。
主張?zhí)幩礼樤频澋墓賳T們同奏說:駱云禎隱瞞身份,牝雞司晨,其罪欺君,當(dāng)斬不赦。
中直之人站出道:“首先,人不是雞。如果長州郡守是牝雞,那難道這殿堂之上站的一眾文武之臣,都是一群公雞嗎?”
如果文武百官是公雞,那皇帝又是什么。此第一言,便讓眾臣塞口。
此人又道:“其次,長州郡守政績卓著,為民斷案做主,除暴安良,深為地方百姓愛戴,駱青天之美名,早在十年前,就在民間有所流傳,其每任一處,百姓夾道,為官之清風(fēng)廉正,曾有文人以詩贊喻,其可比前朝盛世良臣‘忠惠文公’。如此名聲,若悍然處殺,只怕會寒了地方百姓之心。”
最后,此人又論到,雖然不那么適合提,但是又不能完全回避的一點:“女子為官并非沒有先例?!?p> 前朝梁“武英大長公主”監(jiān)國攝政時,甚至還因為起用女官,政通人和,頗有中興之勢……只是后來,武英大長公主為刺客所害,前朝末帝也被逆臣所弒。
后有本朝太祖誅殺逆臣,平亂四方,重建開元,但本朝并沒有延開女官制度。
主張?zhí)幩礼樤频澋墓賳T似乎也正待此人來提這一點,但聞言,得逞一般,立時張目道:“女子為官攝政,乃亡國之兆也!”
此人道:“何以見得?”
那官員作好笑:“這還用說嘛,在朝的無不是飽讀史書之人,眾所皆知,前朝實亡,正是亡于女子之手也?!?p> 此人頓了頓,說道:“我朝之前,史載九朝,依公之見,誰當(dāng)政,誰亡國,便是誰之過,那么歷往九朝中,只有前朝為女子當(dāng)政,其余八朝均為男子當(dāng)政,要說亡國,以公之論,豈非亡于男子之手比女子之手甚焉?”
此言一出,百官一時皆怔然啞言。
然而縱然此人力爭至此,到底朝堂之上反對女子為官的呼聲太大,甚至很有一部分嚴(yán)厲指出說:不殺駱云禎不足以儆效尤,要是天下女子見機效仿,從此不安于室,紛紛妄想拋頭立事,與男子相爭,家國亂矣。
不得不說,這樣的擔(dān)憂幾乎戳中了天下每一個男子的心患,朝堂之上主張要殺駱云禎的呼聲復(fù)又漸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