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惟走到門外,剛好撞見一輛救護車開進來停在坪里。是二院的救護車,他駐足觀看,一個工作人員先從救護車跳下來,跑進大廳叫人,“宋院長在嗎?”
宋星語迎了出來:“她不在。我是代理院長,有事可以和我說?!?p> “來收病人啦!我們之前和宋院長聯(lián)系過的。”
糟糕!宋星語想起母親去醫(yī)院前好像是說過今天要來一個新病人,但前提是新醫(yī)生會先到崗。而她剛剛才拒掉邵惟,她現(xiàn)在到哪去找醫(yī)生收病人?
宋星語還在糾結(jié)要不要去求邵惟回來,已經(jīng)看見他隨著醫(yī)護人員推動的病床一起跑進來。
病床上躺著的竟然是一位“故人”。
宋星語對這個姑娘印象深刻,但差點沒認出她來。前幾天見面時還是一個花季少女,如今全身發(fā)黃,口腔潰爛,滿嘴的泡,瘦得都脫了像,連呼吸都顯得很吃力。
“萌萌?”
戴萌萌吃力地抬眼看了他們一眼,在看到旁邊的邵惟時,她的眼里閃過一道光。
她拉住邵惟的衣角。就在邵惟以為她又要向自己求助時,卻聽到萌萌一字一頓恨恨地說,“你為什么……騙我……”
當時萌萌朝他求救,他給了她希望,卻因為被停職再也沒出現(xiàn)在萌萌面前。這在萌萌看來不異于一種背叛。
“對不起,我出了點事,沒有顧上你。是我食言。”
萌萌的爸爸本來就對邵惟心有愧疚,聽他這么說更不好意思了,把他拉到一邊。
“孩子身體不舒服,心情也不好,說的話您不要介意。這些日子醫(yī)院該做的努力都做了。我們都知道萌萌的情況……不會好轉(zhuǎn)了。二院的主管醫(yī)生說,萌萌最多……還剩兩個禮拜……來這里,我們就是希望她能夠走得舒服一點?!?p> 萌萌媽媽朝他深深鞠了一躬:“邵醫(yī)生,拜托您了?!?p> 邵惟看了一眼宋星語。
宋星語故作正經(jīng)板著一張臉,心里其實在暗暗竊喜。她覺得自己掌握了主動權(quán),邵惟一定會來求她。
果不其然,邵惟朝她走過來了。
“我要留下來?!?p> 嗯?怎么回事?和預料之中的懇求完全不同的口氣,甚至算得上是命令。
“咳。你搞搞清楚情況。我已經(jīng)明確拒了你……”
“我走了,你們有人能處理戴萌萌嗎?”
“這……”
完了,被拿捏住了。
“而且你媽媽的病,我也算得上有研究。你確定不希望我留下來?”
這下真是捏到宋星語的七寸,她顧不上博弈,拽住邵惟的胳膊:“你對我媽的病有把握嗎?”
“不敢說有把握,但我會盡力。腦里的腫瘤多一份力量就多一分生機?!?p> “行!我們院醫(yī)生工資可不高,事還多。你想好了?!惫べY是宋星語最后堅守的底線了,如果邵惟還想要在二院的工資,她也給不出。
“我明白。先給萌萌辦理入院手續(xù),我替她掛營養(yǎng)針?!鄙畚┮呀?jīng)非常自覺代入身份開始干活。
病床上的少女摩挲著手邊的《西藏生死書》,書角已經(jīng)被磨得起了毛邊。
宋星語讀過這本書。健康的人看這本書無非是尋找“生命的意義”這種形而上的問題,無異于一種心靈雞湯。但真正瀕死的人看這本書是在學習克服恐懼,直面死亡。
戴萌萌心里已經(jīng)接受自己沒救了這個事實,這點讓宋星語格外難受。
“胖姨,現(xiàn)在打掃干凈空著的病房有哪幾間?”
“201和202都可以?!?p> “去202吧。向陽,光線好,還能看見外面。”
萌萌聞言抬頭看了她一眼,讀出她的善意,微微朝她點了點頭。
護士和邵惟一起推著萌萌去二樓病房。宋星語則去處理老李的后事。
沒過一會,護士拿著一張?zhí)幏絾魏蛢闪K幭聛斫唤o宋星語。
“這什么?”
“邵醫(yī)生讓我拿下來給李老的,說能讓他們家屬好好告?zhèn)€別?!?p> 宋星語不懂醫(yī),猜測是阿片類的止疼藥。對此刻的老李確實很有必要。
她把藥拿給老李,老李服下后,果然精神頭好了許多。也許是回光返照,他甚至可以自己坐起來。
“外公!”門外傳來一個清脆的童聲。
幾個人慌慌張張涌進來,跑最前面的是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他就是老李的外孫小凱。
小凱站在床頭,抱著外公抽抽搭搭:“外公,我不要你死!”
“傻孩子,誰說我會死的?還記得小時候外公陪你玩躲貓貓嗎?”
小凱點了點頭,淚眼婆娑。
“這次也一樣,外公要跟你玩一輪新的捉迷藏。外公可是躲貓貓的高手,我躲起來以后,保證你找不到我。”
“那我想外公怎么辦?”
“外公跟你做個約定,等到你也有小孫子的那天,你和他玩躲貓貓,我就會出來接你,然后告訴你這些年我躲在哪里。
“真的嗎?”
“說謊就罰我再也不能和你玩游戲??瓤?。”
“拉鉤!”小凱伸出小拇指和外公勾起來搖了搖。旁邊的母親聽到爺孫兩的約定,哭得更傷心了。
“萍萍,我想洗個澡……我看上那個‘spa房’好久了。以前宋院長說過,我們這些老家伙走之前都可以用一次。小宋院長,是不是?。俊?p> 宋星語聞言趕緊湊上來,“是。胖姨已經(jīng)放好水,我推您過去。我媽不在中心,由我替她幫您洗!”
“哈哈。你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我可不想讓你占了便宜。我有女兒女婿在這呢。你帶我們過去就行?!?p> “啊……那也行。我給你們帶路。”
女婿將李老抱到輪椅上,李老突然想起什么。
“誒誒。等等。萍萍,幫我拿一下衣柜上那套褂子。對,黑色的。我早就準備好了,還有一副墨鏡。我穿上可精神!你媽生前最愛看我穿這套了。我要穿帥點去那邊看她有沒有移情別戀找別的老頭玩?”
老李雖然還是一貫地說話沒正形,女兒卻笑不出來,盡量低頭不讓父親看到她的眼淚。
浴室中,霧氣繚繞。老李頭靠在浴缸邊,手搭在外面。
女婿和小孫子一人一塊帕子在為他搓背,女兒則蹲在一邊為他修剪指甲。
水波一陣陣推著老李的背,他喟嘆道:“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用這洋玩意兒。真舒坦?!?p> 老李享受的模樣,緩緩閉上眼,半天沒有說話。
女兒剪完最后一個手指甲,意識到父親沉默的時間有些太長。試探地叫他,聲音都帶著哭腔:“爸……”
女婿和外孫都慌了。
“爸!”“外公!”一人一句叫得人心酸。
老李嘴角勾起一個壞笑,睜開渾濁的雙眼打量他們:“逗你們玩呢。讓我看看誰沒哭?咳咳?!?p> 他說話聲音已經(jīng)十分虛弱無力,還是盡最后的力氣在逗他們笑。
“爸……”女兒用額頭抵著他的手背,眼淚混合著手背上的汗水落下。
老李抬起另一只手輕輕摸了摸女兒的頭發(fā):“不哭。你們就送到這吧……”
老人再次閉上眼睛,這回沒有再睜開。
浴室里傳出慟哭,整個一樓走廊都聽得一清二楚。
站在浴室門外的胖姨忍不住從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眶。
103門口一直杵著拐杖站在病房門口的鄭教授默默坐回到自己床上,背對著門,看向窗外。窗外的大樹光禿禿的,他是掛在樹枝上將落未落的最后一片樹葉,然而這片樹葉也早已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