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圣女是圣女寨的明星,白英扎羅就相當于明星經(jīng)紀人。
創(chuàng)建圣女寨的每一步、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在他的主導下完成的。
圣女雖然飛升,但留下了肉身菩薩,圣水也并不短缺。
一切如舊。
“這樣過了六年,老族長突然召開全族會議,選了一個精明能干的當了二把手,轉(zhuǎn)過年來,他就走了……”。
從此人間蒸發(fā)。
至今,寨中仍有提前確定接班人的慣例,前一任族長當選后,必須指定一個孩子,同吃同住,傳幫帶,等三十年的任期結(jié)束,如果不犯重大過錯,下一任族長就是他了。
白英巴力若沒有“老二”這個頭銜,明言教授受傷的時候,也不可能輕易進入圣女洞。
“有人說,因為扎羅沒完沒了的要圣水,多少都不嫌多,圣女才選擇歸天,他不走,寨子會遭大難,也有人說是賺夠了銀子,去外面享福,咋傳的都有,反正我是不信……”。
巴布突然問我:“你有女兒嗎?”。
我搖搖頭,卻莫名其妙的想起了小鹿?jié)崱?p> “老族長把圣女當成了女兒,一心要保她周全,可誰能想到,唉……”。
他長嘆一聲。
“所以傷心欲絕,不愿睹物思人”。
門外有人搭茬,進來一個小伙子,斯斯文文的,鼻梁上架著眼鏡。
“圣女寨雖說還是圣女寨,可在扎羅眼里已經(jīng)變了樣子,活生生的圣女成了一動不動的肉身菩薩,誰看了不難受?再說他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了,沒有留下來的必要”。
他蹲在木雷身邊:“大爺,我說的對不對?”。
在我的想像中,扎羅應該是那種打不倒的堅毅小老頭,難道就因為無法面對,放棄了苦心經(jīng)營二十年的事業(yè)?。
“對個屁?”。
木雷瞪他一眼:“他把所有白英氏人都當成自己的兒女,肯定是要去做一件很危險的事情,才會提前安排好”。
這就讓他的出走更顯的撲朔迷離。
“徐數(shù),你是不是又來偷東西?”。
小云彩把洗好的菜放在盆里,直起腰:“爺爺,胡蘿卜都被他啃光了”。
“我,我補充一下維生素”。
“嘿嘿”。
木雷邊笑邊咳:“光吃那玩意,可沒勁生孩子”。
小伙子名叫徐數(shù),地質(zhì)調(diào)查員,他在這個監(jiān)測點已經(jīng)兩年了,一起上來的還有妻子兼同事任心岳,剛結(jié)婚,雙方父母都盼望倆人下山的時候能變成三個人。
天寒地凍,又沒有別的娛樂方式,整天躲在被窩里,不鼓搗孩子干嗎?。
“老爺子,有點正形吧”。
門簾被一只手挑起,是個濃眉大眼的女人,嗓音有點沙啞,中氣十足:“當著小云彩的面,不能開這種玩笑”。
這夫妻倆不是沖胡蘿卜來的,徐數(shù)已經(jīng)來過一次,發(fā)現(xiàn)今天是木雷掌勺,沒敢吱聲。
后來隔著窗戶看見了我,便決定二探小廚房。
當時我正走在路上,向小云彩演示顛勺的基本動作。
“今天是賜花節(jié),我們已經(jīng)喝了兩頓方便面了,還沒敢放肉包醬料,你就行行好吧”。
徐數(shù)從鼓囊囊的工作服里掏出一堆香腸,超市賣的那種袋裝小香腸:“用這些抵飯錢行不行?有需要幫忙的,盡管吱聲,要論起來,我也不算是外人”。
說著,擼胳膊、挽袖子:“讓我干點什么?”。
不算是外人,我不明白指的是和誰?。
聊了會兒,才知道,白英扎羅本姓徐,名字已不可考。
他投過軍,負過傷,后來返鄉(xiāng)成親,有手藝,以打鐵為生,都叫他徐鐵匠,小日子過的勉強湊合。
然而到了知天命之年,妻子突然暴斃,接下來又是連年大災,不是澇、就是旱,多少良田都荒成了墳圈子,被迫帶著女兒女婿去逃難。
災年必起刀兵。
餓瘋了的人,橫豎都是死,沒什么不敢的,造反就是一拍桌子的事。
“……姑爺被抓去當了反賊,早晚是要掉腦袋的,女兒又是個大肚子,必須找個能藏身、能活命的地方”。
玉硯雪山正合適,有歡喜花,也有毀山猴和鳳尾雪鴉。
可雪山不是那么好進的,歡喜花海前無數(shù)凍僵的尸體就是證明。
徐鐵匠一咬牙,背著幾個捕獸夾子往雪坡上爬,難民們都以為他瘋了,嫌死的不夠痛快嗎?。
誰曾想,兩天后,老頭竟?jié)M面紅光的下來了,憑借對風向的準確判斷,他不僅沒中毒,還抓到了幾只大鳥。
人類是可以在雪山上生活的,這無疑給其他難民帶來了希望,而徐鐵匠也理所當然的成為了領袖。
既然有女兒,這一支就有后人,也許知道這位白英始祖為何要棄寨而去?。
“早死了”。
木雷嘆了口氣:“徐雪蛾難產(chǎn),母女倆一個也沒能活下來”。
看來這條線也斷了,還有一個白英羽達。
“羽達是上一任族長”。
老頭突然冷笑一聲:“誰叫他不長眼,選了木里當二把,不過話說回來,這人雖然才智平庸,卻是實實在在的為族人辦事”。
他懷疑羽達是被害死的,兇手就是木里。
懷疑一個人當然要有理由。
四十幾年前肉身菩薩突然開始萎縮,圓潤的肌膚漸漸失去了光澤,圣水也時有時無。
羽達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從那以后,著了魔似的,天一亮就扛著鋤頭往外跑,半夜三更才回來。
鋤頭?。
我猛的想起冰窟里的六幅畫。
“誰也不知道他在干啥,問也不說,沒過多長時間,人就找不著了……”。
寨子里亂成一片,長老們?yōu)榱朔€(wěn)定民心,只能推二十三歲的木里出來,成為圣女寨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族長。
“這人當了族長以后,寨子是變富了,有了經(jīng)濟條件,又讓烏麗下山學習文化,回來教給孩子們,人人都夸木里好,可他們就不琢磨琢磨,錢是咋來的?”。
木雷越說越激動:“以前是指著老天爺吃飯,每年采的藥材量都差不多,憑啥到了他手里翻了那么多倍?”。
他唯一想到的途徑就是圣水。
旁邊傳來女人的笑聲。
小云彩正在給任心岳講故事,朱十萬撞見妖怪的故事,一張小嘴,把他當時的狼狽模樣描述的活靈活現(xiàn)。
任心岳聽的津津有味,猛然間想起一件事,告訴木雷,近期雪山極其不穩(wěn)定,或許會有大動作,因為波動曲線和四年前的幾乎一模一樣。
“當然還要觀察幾天,如果動距持續(xù)加長,接近臨界值,我們就要撤了,上級聽完匯報,肯定又要封山”。
她勸木雷一起走:“自己下去,總比攆下去強”。
圣女寨選擇建在半山腰是有道理的,地勢相對平坦,朝向東南,山頂積雪較少,大滑坡時,也僅僅是推倒了樹杈墻。
曾有詩人把這兒比作仙人飛天的踏腳石。
那得是多大的一個腳丫子。
木雷“嗯”了聲,說看情況吧,先把小云彩送下山,收收心,因為她恢復的也差不多了,過兩天要去上學。
小云彩在山上沒玩夠,纏著爺爺讓她再多待一天,見木雷不答應,賭氣把菜筐子踢翻,又踩了好幾腳。
都說女兒乖巧懂事,倒也未必。
我沖徐數(shù)苦笑搖頭:“你想要兒子還是閨女?”。
他推推眼鏡:“都行”。
因為聽口音不象本地人,便問他是從哪兒過來的?。
沒想到他不但和羅靜安羅胖子同鄉(xiāng),還是徐智子一族的子孫,名字是刻在報子牌上的,讓我有點肅然起敬。
那為什么要從一個海邊小城,不遠千里來到西南古鎮(zhèn)工作?。
“徐家就是從同益城分出去的,從小聽了不少詭談野趣,圣女、歡喜花、還有白羅山的白狐,都說它們通人性,想來見識一下……”。
來了才發(fā)現(xiàn),雪山已經(jīng)禿了,圣女寨已經(jīng)空了,至于白狐,更是連一根毛都沒見著。
他向我推薦《徐黃羊.益城》這本書,書中有關(guān)狐貍的篇幅占了很大一部分,并且都是積極的、正面的,有情有義。
“最神秘離奇的是狐先生,最令人感動的是白狐夫人,讓人手不釋卷……”。
“以前白羅山上有白狐嗎?”。
我彎腰問小云彩。
突然想起她才十一歲,又轉(zhuǎn)身問木雷。
“現(xiàn)在也有,只是外面看不到”。
木雷在削冬筍,削一塊吃一塊:“這幾年,白羅山已經(jīng)不讓進了,那些白狐藏在雪堆里,見人就咬,碰巧了,能瞧見小狐崽子,跑不多遠,肯定被它媽叼回去……”。
動物都有很強的領地意識,如果是一個族群,還要保護頭領。
原來,變異的大白狐不過是一只溜出來偷吃的小狐貍。
“除了狐貍,白羅山還有什么?”。
“啥也沒有”。
他打了個哈欠:“……不出來也好,要不雪鴉就遭殃了,雪鴉一少,那群小猴子還不翻了天?早晚把雪山掏空”。
徐數(shù)鼓著腮幫子,用嘴堵緊吹火筒,“呼呼”的往灶膛里吹氣,火苗子躥起老高,我抓緊扒拉了幾個菜,讓小云彩先端過去。
任心岳揭開蒸籠,拿了幾個竹筒米飯,籠屜里還有餅、年糕、和蒸菜葉。
這不是飯店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灶臺上白蒙蒙的一片,熱氣中,突然隱現(xiàn)出半張女人臉,虛虛實實,離我不到一米遠,盯著那堆小香腸,也就一兩秒鐘,便退后、消失。
我驚呆了,人象定住了一般,要不是徐數(shù)及時提醒,一鍋豆腐便炸成了焦炭。
那半張臉如同殘缺的塑料面具,鼻尖微翹,顴骨突出,還有鼓鼓的鬢角,象是帽子的邊緣。
如果不是先看到那些腳印,我絕不會相信自己的眼睛。
雖然輪廓非常模糊,但直覺告訴我,她餓了。
我拿著滴油的長筷子,耍大刀似的,到處亂戳,以確定周圍沒有東西,又故意弄掉了兩袋香腸,悄悄的踢到一邊。
“哎,你怎么啦?”。
徐數(shù)不解的看著我,一舉手里的盆:“茄子是切塊,還是條?”。
“……條”。
我定了定神,為了掩飾自己的慌張,和他聊起了徐智子的母親,問他什么病才會用到通紅之術(shù)?。
“這通紅啊,沒有科學依據(jù),傳說是病人體內(nèi)缺少了一種很重要的物質(zhì),只有她子女的血液里才有,喝別人的沒用”。
所以也被稱為:吸血老母。
吾老牌上頭一句寫著:家慈不幸,染血翠之癥,吾身惶惶,恨不以身代之……。
“當?shù)孛襟w還真找專家研究了,翠字應該是取的諧音,為了好聽,本意當淬火講,血翠,就象往燃燒的血里潑冰水”。
人體器官會在瞬間收縮、互相拉扯,皮下彎曲的血管猛的繃成一條直線。
這種痛苦是巨大的,發(fā)作時,一般人無法承受,然而老太太每次清醒后,汗透竹榻,卻仍能笑的出來。
因此徐智子對母親尤為敬重。
“其實他也遺傳了這種病,但在早年間隨軍巡邊時,發(fā)現(xiàn)了一種毒草,叫鶴鳴天葵,有苞不開,別人都不敢靠近,只有他聞了之后,精神百倍”。
當?shù)厝苏J識這種草,有附骨之毒,花苞更為厲害,他請教了名醫(yī),答案是一樣的,說這東西雖然能暫解血翠之苦,但一吃就是一輩子,到死為止。
有點象歡喜花!
徐智子不敢告訴母親,每次只服用一點,第二天,才刺血奉母,希望這樣能讓毒性減弱。
“可他身上卻爛的千瘡百孔,去向母親請安時,不得不在臉上涂抹香粉,才能遮得住,人們?yōu)槭裁捶Q贊他是大孝子?就因為這四個字:以身為藥……”
鶴鳴天葵?沈亮亮好象說過,九爹對這種東西很感興趣。
聽到“鶴鳴”這兩個字,便聯(lián)想到了沈鶴鳴,假設真的與他有關(guān),馭鬼珠的秘方里應該就有這種草。
但它又是被誰帶到外地去的呢?。
伺候完朱十萬那幫人,才輪到我們點的三道菜,菜一出鍋,我便讓小云彩給胡小鈴送去,緊接著開始忙活其他人的晚飯。
總得來說,大家對我的手藝還算認可,彼此間也混熟了,特別是小云彩,不再象之前那樣戒備。
燒了半天柴火灶,小廚房里又悶又熱,我一個人溜出來,坐在花臺上透口氣。
說是花臺,其實是兩個扁圓形的土堆,每間木屋外面都有,我猜是過去種歡喜花的,放在自家門口,一左一右,保佑平安無事,大吉大利。
遠處響起“吱嘎吱嘎”的踩雪聲,有人向這邊走來,昏暗中,看不清是誰,到了臉前頭才發(fā)現(xiàn),是剛進門時和小云彩打招呼的男人。
他背著包,擺弄著手里的風速計,差一點被我的腳絆倒。
“你好,賀同志”。
“你好,水小川”。
賀同志不是姓賀的某位同志,姓賀名同志,氣象站的觀測員。
我正想告訴這位同志已經(jīng)留了飯,他卻猛的一伸頭,瞪著雙鼓眼泡:“你見過鬼嗎?”。
他現(xiàn)在的樣子,就挺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