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街市上,急促的馬蹄聲掩過了喧囂。
尋了一夜的金野,剛跳上馬再去找時,就見遠(yuǎn)處行來的馬。
“國師……”
疾馳的馬倉惶停下,奉境旋即抱人下馬,快步往寢殿走去,金野亦是跟在他身后。
他剛將人放下,就匆忙抓起案上的筆,在紙上疾書下藥方。
“按照藥方去把藥找齊,一樣都不能少?!?p> 金野自知情況緊急,拿起藥方就跑出寢殿,駕馬去城中抓藥。
殿外的幾名宮人被命去給她換衣,而他則是又去準(zhǔn)備治風(fēng)寒的藥了。進(jìn)進(jìn)出出,從晨時一直忙到午時才停歇。
霧氣彌漫的浴房中,嫵玥背靠杅壁浸泡在渾濁的藥里,霧氣凝結(jié)成水珠附在那蒼白的臉上,讓其漸漸有了一點血色。
奉境往杅中倒入搗好的最后一味藥,又拾起旁邊的巾帕,俯身擦去她臉上的水霧,便將手輕置于其額前,感知到不再發(fā)燙,才松了口氣。
“國師,陳將軍求見。”金野于房外稟報道。
他應(yīng)聲收回了手,放下巾帕才出了浴房。
正殿里,陳拾來回踱步,似是在措詞要如何向他解釋。
“國師……您可無恙?”
待奉境落座,他才坐下:“國師,是我的疏忽。”
“將軍,可查到那是何人了?”
陳拾思索了半晌,神情凝重,壓低聲音道:“只可能是西晉或江漁,但至于是誰,還難定?!?p> 他也頷首同意了其觀點。
“無論是誰,兩方的目的都是一致的,也許是單獨對大燕下手,又或許是勾結(jié)一道,但沒有誰是對此完全不知情的。”
“那如今……”
陳拾還未說完,就聽得奉境冷聲道:“先拉下江漁,沒有內(nèi)臣的擁護,須翼的強勢也只會顯得霸道無理。”
陳拾隨即起了身,躬身行禮而別,但走到門口,又回頭補充。
“我聽聞國師在找藥,我府上有些藥材,一會兒就讓人送來?!?p> 奉境頷首回禮:“有勞將軍了?!?p> 待人走出了寢殿,金野才憂心道:
“國師,屬下已將藥拿來,您的傷也該處理了?!?p> “嗯。”
二人離去,余下一室清冷與院里的灼光相映。
午時之后,蕭復(fù)朔便召見了國相江漁。
“陛下召微臣前來,不知所為何事?”他心底自是摸不清圣意。
蕭復(fù)朔深陷其中的眼睛無力地望了他一眼,抖抖擻摗地拿起了玉璽,在剛書好的圣旨上印下國印。
“朕已經(jīng)擬好了圣旨,為太子和國相的嫡女賜婚,國相意下如何?”
江漁神色怔愣了半日,才略顯慌亂地叩首謝恩。
“此乃為小女終生之幸,微臣謝主隆恩?!?p> 與陳拾站在一邊的蕭琰卻一臉茫然,他的目光在幾人身上來回轉(zhuǎn),直至國相退離書房,才開了口。
“父皇,您不是不喜江國相嗎?怎得又要兒臣娶國相之女?”
蕭復(fù)朔淡然道:“你不是與國相交好,父皇不是成全于你?難不成我兒有意中人?”
“……兒臣,兒臣與中郎將之小女相識已久?!?p> 陳拾聞言,心中忽生一計,隨即輕笑道:“既是心意相通,陛下也不能做這個惡人?!?p> 蕭復(fù)朔隨之會意,頷首回應(yīng).
“既是如此,那便封其為良娣。”
蕭琰立即拜謝:“謝父皇成全!”
皇帝攏了攏氅衣,看著那歡悅離去的身影,陳拾緩緩解釋道。
“中郎將與國相原是摯友,而后又不和,如今這一出,陛下可以坐看鷸蚌相爭了?!?p> 蕭復(fù)朔淺然一笑,看向了陳拾。
“幸而,朕還有你……朕走了以后,就把太子托付于你了?!?p> 陳拾心底一沉,沒有應(yīng)答,只躬身行禮回應(yīng)。
他望著門外明朗的一切,眼眸不自主地收緊。庭前玉蓮乘風(fēng)舞,枝上夏蟬和光鳴,他總覺自己還在意氣風(fēng)發(fā)的昨日,可今朝的遲暮孱弱時時提醒著他,長河?xùn)|去不復(fù)回,盛年已逝再難歸。
形如枯槁的手無奈地攤在案上,凹陷渾濁的眼眸泛起點點亮光,和風(fēng)吹亂了宛若枯草的白須,凄然無言,也再難言。
金輪肆意曝曬了一整日,徹底帶走了昨日的陰濕。
夕陽的余暉從窗格落入彌漫藥味的浴房,昏迷了近一日的人,終于有了意識。
她打量著周遭的一切,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已經(jīng)回來了??M繞鼻間的藥味,她聞了數(shù)載也依舊不適應(yīng),想起自己以前泡這藥浴時,都是要拿手巾捂住鼻子的。
“阿婆,可以了!”
“死丫頭,還沒到兩個時辰,給我老實呆著!”
……
嫵玥看著杅中的藥,眸中的笑意便漸漸掩進(jìn)了淚潭中。
“吱……”
她聽得聲音,就立刻抹去了眼淚,還未來得及抬頭,就先見得了那鴉青色衣袍。
“醒了?”溫和的聲音詢問道。
嫵玥剛抬起頭,藥就遞到了面前,她卻是先看向了奉境:“要不你先讓人給我拿點吃的吧?”
奉境神色一頓,輕咳了一聲。
“你先把藥喝了,藥浴兩個時辰已過,換衣服出去吃吧。”
她這才接過藥,而他也再次走出了浴房。未幾時,嫵玥沐浴更衣完畢,就自行去了前殿。
殿里的案上正放著清淡的粥、幾碟菜和一碗補血氣的藥,她向四周掃視了一遍,也不見任何人。
嫵玥一個人坐在桌案邊吃著,就見那只小貍奴從廊檐欄上跳下來,邊走邊試探地向她靠近。
她從菜中挑出一片肉放于地上,它見此便立即向她跑來,趁它不注意時,嫵玥就將其抱到了懷中。
“喵~”小貍奴似是抗議地叫了一聲。
“吃了我的東西,就要陪我玩會兒?!?p> 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隨即就肆無忌憚地來回?fù)崦拿?p> “嫵玥?”金野也走了進(jìn)來,“你感覺好點兒沒?”
趁她放松了警惕,小貍奴就從她懷中跑出,又跳回了廊檐上。
“已經(jīng)好多了,你怎么來了?”
金野自顧自地坐到了其對面,悠然道:“西晉合罕特意前來問候國師,我聽國師說你已經(jīng)醒了,就來看看你。”
嫵玥聽此,眼眸微沉。
“他們的目的應(yīng)該不會這么簡單吧?”
“他們也沒說什么,就只是問候了幾句……對了,他還問了你的情況?!?p> 她不甚在意,只是將最一點藥飲盡了。
“問我作甚,我又和他不熟?”嫵玥淡然反問。
金野聳了聳肩:“誰知道呢?”
而彼時在正殿里,須翼與望舒同坐一側(cè),奉境與其相對而坐。
“國師,孤思慮了幾日,西晉可以不駐軍北梁,但是孤有一個條件?!?p> 奉境抬眸而視,客氣道:“合罕請講?!?p> 須翼放下了手中的茶盞,緩緩而言。
“西晉自此不再是大燕的藩屬國,大燕與西晉不再是從屬關(guān)系?!?p> 他握著茶盞的手微微一滯,隨之又恢復(fù)了尋常。
奉境這才想通,為何須翼說要駐軍北梁時態(tài)度那般霸道無理。原來,駐軍和拉攏北梁都只是幌子,想要擺脫藩屬國的身份才是其真正目的。
所以,這場仗,面上是與北梁打的,實則想要威脅的是大燕。
他想此,泰然輕笑著抿了口茶。
西晉想要解除從屬關(guān)系,決定權(quán)從來就不在酈氏手上,須翼大可強勢獨立,不再給大燕進(jìn)貢朝拜,大燕又能拿他如何?
可他是須翼,他的眼界不在于那些西戎部落,而在于整個中原,他要西晉不再是以野蠻西戎為人所知,西晉要以大國身份與大燕平起平坐,要以強盛為人所敬。
所以,他要大燕主動解除從屬關(guān)系,承認(rèn)西晉的獨立。
“合罕果真與傳聞一般心胸不凡。”奉境的贊賞亦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大燕自是會下旨昭告天下。”
須翼第一次向他躬身回禮:“作為回報,孤也會配合完成國師的計劃?!?p> “奉境謝合罕相助?!彼嵵匦卸Y致謝。
兩人也辭別離去,可走到門口,須翼又回頭道:“孤有幸見過國師的墨寶,不知可否向國師討一幅?”
“是為奉境之幸?!?p> 須翼這才滿意地跨出門去。其實與他的幾次對話,和朝堂之上的鋒芒相對,須翼是很欣賞奉境的,只可惜他是大燕的國師,他們只能是敵人,不可為同謀。
殿外等候著的蒼止得知奉境同意后,卻是一臉幽怨。
“早知他這么爽快,我也不必費這些勁去擒他了,結(jié)果還被他傷了?!?p> 須翼輕笑著拍了拍他的肩:“孤早就勸過你倆不要這般沖動了?!?p> 三人一同走著,望舒也輕嘆了口氣:
“于大燕而言,解除從屬關(guān)系并不算什么?!?p> “于他無損,但對西晉重要?!表氁砟罅四蟛备鶅海?,“這是西晉憑能力得來的,大燕不認(rèn)也得認(rèn)?!?p> “那是肯定的?!鄙n止立馬回應(yīng)。
幾人漸漸掩進(jìn)了道道城墻中。
而正殿里,奉境也已起身去了書房。他坐于案前,攤開折子又開始書奏章,待此奏折送回洛京,也可安撫那些整日憂慮而瞎進(jìn)諫的朝臣們。
許是太投入,直至寫完奏折,奉境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臥在他書案上的小貍奴。
他放下筆墨,伸手給它順著毛。
“喵~”小貓也似是回應(yīng)他一般,輕聲叫了一聲。
它似乎很愿意親近奉境,直接跳到了他懷中,只安靜地躺著。奉境一只手翻開書簡,另一只手放在它背上來回?fù)嶂?p> 一人一貓,就這樣安靜地相伴著。
后來的數(shù)日,嫵玥因而都在泡藥、喝藥,身體也慢慢地恢復(fù)了。
第二次的會談,依舊是無果,朝中眾人仍是不歡而散。待外臣都退去,北梁的朝臣又開始了一番爭論。
“陛下……”江漁剛要開口,卻聽得了蕭復(fù)朔的咳嗽聲。
他擺了擺手,無力道:“朕身體不適,各位愛卿就先回去吧?!?p> 陳拾將人扶下了高臺,只余一眾朝臣舌槍唇戰(zhàn)地爭論。
嫵玥和金野見得奉境,便立即圍了上去。
“你們這樣談,要談到何時呀?”她聽到結(jié)果,眉頭便不禁微蹙。
奉境淡淡道:“應(yīng)該要快了。”
“國師可是有辦法了?”金野語氣里的激動似要壓不住了。
他還未應(yīng),就聽得了身后的聲音。
“孤今日正打算去看一下這中原的景色,國師可要一道去?”
“合罕之邀,奉境自是榮幸?!?p> 嫵玥一臉驚詫地偷偷瞄了一眼須翼,又看向了奉境。
這兩人何時對彼此這般客氣了?
她還在想著時,就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衣袖:“嫵玥姑娘,與我再比一次騎術(shù)吧,看在你身體不好的份上,我讓你?!?p> 蒼止邊說著,便將人往外拉去。奉境和金野都一同看向離去的兩人,金野小心翼翼地瞟了他一眼。
奉境眸底掩著莫名的慍怒,但藏得極好。
隨后不久,一群人便駕馬行出了盛安城,進(jìn)入了山林。
“你當(dāng)真不與我比?”蒼止仍不死心地追問。
嫵玥皮笑肉不笑地回道:“王爺,您若是精力旺盛呢,就不必勞煩您的愛馬,可以直接走去山頂?!?p> 蒼止朗聲一笑,轉(zhuǎn)頭望向她。
“都說中原的姑娘溫婉賢良,我怎得沒看到?牙尖嘴利的倒是見識了不止一次?!?p> “那王爺見的還真不夠多,中原的姑娘又不是一個膜具里出來的,怎得只一個詞就能囊括了?”
她剛說罷,蒼止又道:“就說你牙尖嘴利,還不信?”
嫵玥剛要還嘴,方才還與奉境談?wù)摰捻氁肀阒毖裕骸耙仓挥袐倡h能壓得住他了……嫵玥,要不你與我們一道回云中上城,孤把他賢王妃的位置允給你?”
奉境眉頭一緊,神色不太好,心里甚至已經(jīng)在想,倘若她當(dāng)真要去西晉,他是該阻攔,還是……
“聽見沒,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兒?”蒼止一本正經(jīng)道:“我要是你,都不帶一點兒猶豫。”
望舒也側(cè)目看向了她。
“我不需要什么賢王妃的位置,謝合罕?!眿倡h亦是直言拒絕。
蒼止雖知道她會拒絕,可聽得從她口中說出,心底也免不了一陣失落。
奉境余光看了一眼她,所以糾結(jié)似乎也隨她的決然消散了。
而須翼知道她的執(zhí)念,自是不會強迫于她,方才一問也是抱著一絲僥幸,替望舒問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