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冬的初雪下了數(shù)日,街邊雪堆積至膝,掃到路兩側的雪堆成了小山,只余一條狹窄的路供人行走。
在藥房鉆研了數(shù)日的國師,于晨起就讓金野將配出來的藥方送去了太醫(yī)院。
奉境裹緊灰色的大氅,揉了揉眉心,便提起一旁的墨筆,剛俯下身,又抬頭確認了一遍藥材的種類,才在書冊上記錄下來。
其深眸底下是一片烏青,可眸中映著一個個形如游龍、氣勢磅礴的字跡時,又格外純粹浩然,似乎在他身上,終于見得了出世之人的寂然和悲憫。
記完所有要理,他小心收起他的書冊和竹簡,抱于懷中,終于走出了藥房。
門外白茫茫的一片,讓他只能瞇起眼適應了一會兒。奉境走下石階,踏入那白茫茫的雪地里,片片寒英落進那大氅的白色狐裘領中,便再尋不得身影。
一地的雪白里,那前行著的暗色身影好似一棵獨立于崖壁之間的孤松,堅毅卻冷寂。
“國師?!?p> 從雪林中走來的男子著朝服,隨即上前行禮道。
“原是祁王殿下……怎地下朝就來了?”奉境繼續(xù)向前行去,酈星朝轉(zhuǎn)身跟在他身側。
酈星朝神色黯然,暗自嘆了口氣,才道:“過些時日,便是皇太妃的壽辰,她向來喜愛國師的墨寶,父皇想讓國師來撰寫祝壽詞?!?p> 奉境抬眉輕頷首,轉(zhuǎn)而又望了他一眼。
“祁王可是還有其他事要說?”
他止步望向國師,道:“我同母后說,我想去戍邊……她情急之下,頭疾又犯,故來向國師尋些藥?!?p> “祁王這才大婚不久,便要去戍邊……況且這儲君之位懸空至今,一切都未定,你這一去,便已敗了一半?!?p> 奉境的勸阻,極其平淡,尋不得一點兒挽留之意,只像是客觀分析。
酈星朝目光瞟向了遠處,思緒亦是飄散不定。
“星朝在洛京待了二十載,見慣的是繁華……如此淺薄的心魄,又有何能力坐于儲君之位?”
奉境神色有了一刻的凝滯,卻沒有反駁于他。
酈星朝繼續(xù)道:“星朝想過的……是能與國師一般,見得世間百象,聞略千態(tài)山川,而獲一心寧靜……”
他輕笑了一聲,眼底噙的卻是自嘲。
十五年前,險些被賣去倌館的男孩被先國師所救。先國師收其為徒,賜名奉境,自此,奉境便同他一道云游四海以修心出世。
直至七年前,師父離世,他接任了大燕的國師之位。此后,便是他一個人的云游。
奉境又獨自游歷了五年,在大燕攻破南周后,他也定居在了洛京。
“殿下說笑了……見有萬象之景,也未必得一清心,與其落得瘡痍滿目,倒不如守得一常心?!?p> 酈星朝淡然一笑:“星朝謹記國師之言?!?p> 兩人話音剛落,忽而聽得一道清亮的聲音從高處的檐廊傳來。
“哎!祁王殿下?”
兩人都抬眸看去,才見半個身子都伸出倚欄張望的嫵玥。
“送完藥材了?”酈星朝笑問道。
嫵玥見兩人沿石階走上來,也走去了檐廊口。
“剛送完,而今瘟疫一事也算是解決了,周將軍便允了幾日休整?!?p> 她剛說完,奉境一走來,就將懷里的書冊和竹簡塞到了她懷中,理所應當?shù)卣f:“放到書房去?!?p> “也該是歇息了。”
酈星朝一開口,倒叫她忘了反駁奉境,只是說道:“云良閣的姑娘們已經(jīng)都有所好轉(zhuǎn)了?!?p> 三人一同前行,兩人的話是說不完一般,而奉境倒是一路沉默寡言。
走過了檐廊,嫵玥便與兩人分路而行,獨自去了奉境的書房。
第一次進到這書房時,她意識不太清醒,沒有看清。而這一次,倒是被這滿屋的古籍書冊實實震撼。
與其說是書房,倒更像是個書閣。書房被兩根粗壯的紅柱與掛在其上的華麗幔簾分隔開,里面便是奉境處理公務的區(qū)域,最顯眼的檀木桌案上,筆墨紙硯規(guī)整擺放,入門的區(qū)域是為待客而留出的。
而靠墻之處盡是裝滿書冊竹簡的書架,而這也不過是冰山一角,緊挨著書架的地方,朱紅木梯連通了上下兩層,嫵玥仰頭望去,樓上亦是一排排書架,一直延伸到了后面她看不到的地方。
“他是藏了多少書冊……”她驚嘆道。
以往她見過的皇家書閣,也不過如此了。
嫵玥緩過神來,才將懷里的書冊放到了案上,偶然瞟見了椅子后方的卷缸,里面的卷軸有畫有墨寶。
案上攤開的宣紙上,落得一個個行若游龍飄逸,勢如峰巒磅礴的字跡,好似讓人見得了一個孤立山川之間的人,寧靜卻又孤寂飄渺。
她情不自禁地伸去了手,輕撫著紙上的字,而他抄寫的正是經(jīng)書。
“真是個奇怪的人……明明野心勃勃,卻又要修心出世。”
嫵玥忽而想起,他曾說“也許裝得久了,我當真能說服自己,成為那樣的人”。當時,她只覺他不過是在為自己的狼子野心尋層掩飾。
她輕嘆了口氣,喃喃低語:“是權,是出世……有其一,便無其二,怎么可能都得呢?”
權為世俗之絕物,心生垂涎之時,便無出世之日。執(zhí)意一心兩修,定然會陷入無休無止的掙扎和矛盾之中。
嫵玥退出書房時,雪已經(jīng)停了,難得的寒陽撥開厚云,落了滿地金黃。她行過檐廊,垂眸而見山下涼亭中,煮酒對坐的兩人,她的目光盡數(shù)落到了那著暗色狐裘的人。
寒陽落在他身上,她忽而只覺他身上那層權勢豢養(yǎng)的矜貴,在陽光下,時隱時現(xiàn),偶然露出的,似是囊括山川萬象的冷寂,只叫人迷惘,看不清虛實。
其實,從拂霜告訴她,奉境是修吾大師的弟子,嫵玥就已經(jīng)在自我懷疑了。她見過修吾大師,那是一個滿心悲憫的出世之人,也記得每次他云游到南周時,阿婆都會帶她前去參拜,他的信徒何其多,阿婆便是其中一個。
而她想不明白,為什么修吾大師會收一個這樣矛盾的人為弟子,還是唯一一個。
嫵玥輕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而去,而涼亭里的人,原放在山上檐廊的余光,也全數(shù)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