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即便魂歸地府了,她也無處可去,
只能在枉死城徘徊,好像是等什么,又連等什么都不知道。
“我……”
紙人新娘端著茶杯,微微張嘴,想說什么,最后又再低下些頭。
徐楓手里還拿著那半件施畫的嫁衣,也沒著急遞給紙人新娘。
“……他們都說我就是施畫。我和夫君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相約百年。我和夫君終于成了婚,我們……”
紙人新娘還再說著,只是說著說著,頭越來越低,再說不下去。
“施畫姑娘,喝口水吧?!?p> 徐楓依舊稱呼了聲這紙人新娘施畫。
蓋著紅布頭的紙人新娘頓了下動作,
抬起了捧著茶杯的手,在紅布頭下,輕輕喝了口水,
然后再沉默了陣,
“……我和夫君婚后依舊相好。他時刻陪伴著我,他外出時,我也掛念,只是那時候我還身體僵硬,難以動作……再然后,他害了病,
我格外擔憂他,每時每刻,目光都不敢從他身上挪開,只怕我一閉眼,夫君就不見了……只是,天不遂人愿。夫君還是一病不起……在病重的時候,他還牽掛著與我的約定,要帶我去溪水邊……再后來,他病得更重,臥床不起……直到最后的時候,他嘴里都還念著我的名字……”
“夫君死后,我就像是失去了主心骨,茫然無措。自小夫君就是我的全部,所有人都講,我和夫君會相約百年,白頭偕老。可這一切,都隨著夫君病故落空……我……最后,夫君父親要讓我為夫君殉情,正好,我就應了……”
直到殘魂歸地府那一刻,她依舊覺得自己就是施畫。
要和她丈夫白頭偕老的施畫,她丈夫去世之后,她寧愿自己也跟著追隨而去。
只是,她就只是一個紙人,即便她誕生了靈智,面容和施畫再像,
施畫也另有其人。
范成心心念念的人不是她,彌留之際喊得人也不是她。
“……我恍惚來到這里……卻沒有看到我的丈夫……我想,夫君可能去了別處,總要再來這兒。我就在這里等他?!?p> “他們又告訴我……我不是施畫,我夫君早已經(jīng)和施畫團圓,共同輪回去了?!?p> “……如果施畫早就去世,來到地府等夫君。那我是誰?”
“老板?我是誰?我是誰啊?”
她的聲音有些發(fā)顫,痛苦而絕望。
手顫巍巍著放下了茶杯,然后伸手,一點點扯下了頭上一直蓋著的紅布頭。
紅布頭順著她的手滑落,露出了她的面容。
徐楓看著這位客人露出來的,紅蓋頭下的面容。
臉上畫著精致的妝容,眉眼朱唇就和人間歷史映射中看到的施畫一樣,
只是,此刻的臉上,沒了之前看到那紙人臉上隨時掛著的笑容,
這位客人眼里噙著的淚水已經(jīng)忍不住滾落出來,臉上痛苦,渾身止不住發(fā)顫。
“你現(xiàn)在是這間客棧的客人?!?p> 徐楓對著這痛苦著的客人,頓了下動作,再提起茶壺,給她身前的茶杯重新倒?jié)M,出聲應了句。
聞言,新娘頓了下動作,眼里再滾落出來幾行淚水,最后低下頭,再歸于沉默,只是身子還在顫抖著。
對旁人來說,她從來就是那個紙人新娘,但對她來說,她從來就是施畫。
當魂歸地府,得知還有另一個施畫存在的時候,她不光沒了存在的意義,她連存在都沒了。
“他們一直都對我說,我是施畫……我也覺得自己就是施畫?!?p> 從她誕生之初,她就是施畫??勺詈?,她就只是個多余的東西。
她只是因為范成對施畫那強烈執(zhí)念和意愿誕生出來靈智的紙人,或者說,她就是范成對施畫熾烈感情的象征,她就連自己獨自存在的意義都找不到。
“可是他們又告訴我,我不是。那我是誰呢……”
這位客人重新抬起了頭,望著身前,兩眼迷茫。
徐楓沒說話,只是聽著這位客人近乎宣泄似的傾訴。
“……后來我想……他們可能是在騙我,我就是施畫,我怎么會不是施畫呢?!?p> “夫君只是先走了,未曾想過我會緊隨而來,可能是去人間再尋我去了。我只要在這兒等,夫君總會再從這里路過?!?p> “那時候,我再陪伴著夫君一起?!?p> 說著話,這位客人眼里流露出更多絕望和茫然來,
“……我再看到了夫君,只是他身旁始終有其他人……大概是我看錯了,我就在這里接著等?!?p> 開始還能騙自己,后來她連等待的意義都沒有,
就是個游蕩在枉死城里的孤魂野鬼。
說著話,這位客人新娘再沉默下來,兩眼茫然,只是木然發(fā)愣坐著。
或許她也知道了自己不是施畫,
可從她誕生起,她就只有屬于‘施畫’的記憶啊。
她的一切靈智,都是從范成對‘施畫’的思念和感情中誕生的啊。
“施畫姑娘?!?p> 徐楓再這樣稱呼了這位客人。
這位客人有些茫然的眼里重新有了一點色彩,
“是喊我嗎?”
“對。”
這位客人聽著徐楓的話,再久久望著徐楓,
徐楓再看了眼這位客人,將手里那半件嫁衣終于遞給了這位客人。
“施畫姑娘,這個你拿去吧。”
這件嫁衣是從歷史映射里取出,某種意義上來講,也是件不存在的東西,
只是執(zhí)念和歷史映射的象征。
再徐楓將這半件嫁衣遞過去的時候,這位新娘的目光就緊鎖在了半件嫁衣身上。
“這是……我的嫁衣。”
這是施畫生前縫制的,準備出嫁時穿得嫁衣。
也是紙人新娘,這位客人出嫁時,她夫君為她披上的嫁衣。
手顫抖著,新娘伸出手,去接過她自己的嫁衣。
只是手伸到嫁衣上的時候,又再頓住了,久久沒再放下,
“這就是施畫姑娘你的那件嫁衣,拿著吧?!?p> 屬于真正施畫那半件嫁衣可能隨著歷史變遷,已經(jīng)埋在土地里腐化。
現(xiàn)在這半件嫁衣,就是這位紙人施畫的。
聽著徐楓的話,紙人新娘的手終于落下,
緩緩著,有些顫抖著,她摩挲了下這件嫁衣,
伸手接過之后,緩緩收回,抱在了懷里,越捏越緊。
“……啪嗒……啪嗒……”
紙人新娘低下去頭,眼睛一下紅了,淚水啪嗒啪嗒往下滴落,
滴落在她自己手上,地上,也滴落在那件嫁衣身上。
“……施畫姑娘。你已經(jīng)在地府徘徊數(shù)百年。或許也可以獨自去人間看看?!?p> 徐楓望著抱著嫁衣落淚的紙人新娘,出聲再說了句。
“我……”
緊緊抱著懷里嫁衣的紙人新娘不停落淚,
用手抱著,用臉貼著那件嫁衣,這是她夫君在婚禮那天為她披上的嫁衣,
而她懵懂的靈智最開始也在那場婚禮上誕生。
再抬起頭,紙人新娘望向徐楓,聲音嘶啞,張了張嘴,最后也只是發(fā)出了這點聲音。
“從客棧后門出去,從奈何橋上走過,就是人間?!?p> 徐楓看著紙人新娘,再出聲說道。
從奈何橋上走過,屬于紙人施畫的一生就結束。
下一世,就只是屬于從紙人新娘身上誕生出來靈智的這道魂魄的來生。
紙人新娘聽著徐楓的話,抬起頭,望向了客棧后門,
不知道她望到了客棧后門外的奈何忘川是什么樣,
只是紙人新娘抬起頭,朝著客棧后門外望了許久過后,
再低下頭,更緊緊地摟著懷里的那半件嫁衣,用臉頰去貼著那件嫁衣。
徐楓望著,沒再勸,只是靜靜看著。
紙人新娘恨不得將懷里那半件嫁衣融進身體里,緊緊地摟著,
又再過了好一陣,她重新抬起了頭,
眼眶還紅著,順著臉頰往下流淌的淚水還未流干。
“……我夫君給我披上這件嫁衣的時候,告訴我,這是與我的約定,穿著我手繡的嫁衣,讓我嫁給她?!?p> “我和夫君拜堂,鄉(xiāng)親們給我們奏著樂,孩子起哄地歡呼著,親朋賓客們祝愿著我們百年……”
紙人新娘抬起頭,眼神恍惚,似乎說著她記憶里她和她夫君成親的一幕。
抬起手,拿著那半件嫁衣,撐開半件嫁衣,
終于,紙人新娘還是將那半件嫁衣,緩緩披在了自己身上原本就有的嫁衣之上。
“姑娘。我敬一杯。這杯已經(jīng)是孟婆湯,喝了之后,前塵往事就在此處了結?!?p> 徐楓端起了自己身前的杯子,對著目光恍惚的紙人新娘出聲說道。
紙人新娘目光恍惚著,重新低下,再望向徐楓和身前桌上的孟婆湯,
臉上終于抿出來一些笑容,
“……其實,既然夫君不來,我還想去人間找找他。”
“只是,希望來世的時候,我莫要再做‘紙人’了?!?p> 抿嘴笑著,眼眶還紅著,紙人新娘端起了身前桌上的茶水,
茶水在紙人新娘端起時,就已經(jīng)變色了。
那半件嫁衣,的確就是紙人新娘的執(zhí)念之物,
或者說,當初那場婚禮,就是紙人新娘最開始的執(zhí)念,
此刻,坐在客棧里,穿著紅嫁衣的客人,也說明了這點。
也或許,紙人新娘的夫君才始終是她的執(zhí)念。
只是她的夫君只是在過去,在她的回憶里。
見到這件過去的嫁衣,就再看到了只處于回憶里的她夫君。
徐楓看著這位紙人新娘,頓了下,沒再說話,
抬起茶杯示意了下,淺淺嘗了口這杯孟婆湯。
紙人新娘最富嫣然一笑,抬起杯子,將孟婆湯一飲而盡了。
“……什么味道?”
“甜的?成熟的,桃子的甜味,是桃村村口,那三顆桃樹上的桃子……今年的桃樹又再結果了?!?p> 紙人新娘抬起頭,臉上帶著那最初的笑容,目光恍惚地出聲說道,
“……成婚的時候,夫君還仔細理了理我身上的嫁衣呢……”
最后說了句,紙人新娘就站起了身,
臉上帶著笑容,就像是奔赴她和她夫君的婚禮,
款款朝著客棧后門外走去。
徐楓聽著這位客人的話,停頓了下,
也將杯子里的孟婆湯一飲而盡了。
正如紙人新娘所說,茶杯里有股桃子的甜味,
只是甜味只是開始,等喝完,留在嘴里的是止不盡的澀味。
隨著孟婆湯入腹,是一些欣喜最后化為茫然的情緒,
還有些復雜的感觸。
徐楓頓了下,放下茶杯,
再站起身望向了客棧外,那已經(jīng)走出客棧后門的新娘身影。
款款著,紙人新娘已經(jīng)走到奈何前。
踏過奈何,就沒了紙人施畫,只有屬于紙人的來生。
“……成婚過后,夫君也總是顧著我……”
像是忘了施畫的存在,紙人新娘只是最后說了句她和夫君婚后的日子。
這也是紙人新娘,這位客人最后一句話。
再之后,臉上帶著笑容,紙人新娘就走上了奈何橋。
很快,就過去奈何橋,身影走遠了。
……
忘川客棧內。
看著這位客人再離開,身影消失。
徐楓就再轉過了頭,望向了阿孟。
就看到阿孟已經(jīng)望向他。
“阿孟……晚上吃什么?”
“徐楓想吃什么?”
“要不吃兩桃子嘗嘗?”
“好?!?p> 徐楓的要求,阿孟從來沒拒絕過。
笑了笑,徐楓拉起了阿孟的手,兩人再出了客棧門。
……
“……這個,這個再來……再來兩箱,喵……”
一間屋子里,一邊,季梁正和個穿著制服的人生無可戀地說著話,
旁邊的沙漠貓毫不介意地,就跟在家似的,躺在一堆零食堆里,胡吃海喝。
是的。
老楊的同事們,其他調查員還是有人發(fā)現(xiàn)了季梁和這只貓的異常。
于是,沙漠貓和季梁就被邀請到了這兒。
“那我這兒,也算是被收編了吧?”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不過說得怪難聽的。我們發(fā)工資的,只是向季梁先生您提供了一個福利優(yōu)厚,更加合適的工作?!?p>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對了,不會讓我去抓鬼吧,先說好啊,我可不會啊……”
季梁生無可戀地說著,然后,他和那名調查員都不禁將頭轉過來,望向了旁邊躺著零食堆里,依舊胡吃海喝著的沙漠貓。
“……貓姐……咳咳……貓姐……別人問咱能不能抓鬼呢?先別吃了吧?”
“鬼?哪里有鬼?”
聽到季梁的話,沙漠貓瞬間炸毛了,輕輕一竄,就竄上了季梁的頭頂,順帶還沒忘了拖一袋薯片。
“……”
“沒鬼。這位貓女士,只是想了解下您有能力對付那些鬼怪之物嗎?”
“沒有,沒有……嚇死貓了。沒有就不要亂說吧,太嚇貓了……喵……昨天我才看了恐怖片呢……”
沙漠貓松了口氣,炸起的毛發(fā)重新平順下去,然后就蹲在季梁頭上吃薯片。
“……貓姐,你要不還是去那邊吃吧……”
“嗯,行吧……季梁,這里這么多好吃的……你以前都沒給我吃……喵……”
沙漠貓竄到了一邊,還打了個嗝兒,接著吃著零食。
看著季梁和那位調查員都有些沉默。
“……她平時也這樣嗎?”
“差不多吧?!?p> 季梁含糊地應道,貓姐平時還打游戲噴隊友呢。
“……對了,差點問。這只貓是你的寵物嗎?”
調查員壓低了聲音問道。
“啪嗒……”
貓姐耳朵動了動,一包零食直接從遠處砸了過來,砸到季梁頭上。
“貓姐……他說得,你砸我干什么。”
“……他們一看起來就不好惹,當然砸你。喵?!?p> “……”
“你看到了。我是貓姐的寵物還差不多?!?p> “而且貓姐這品種,沒成精前也是保護動物啊,大哥你別給我下套啊,我不想吃牢飯?!?p> “……行吧,我知道了。這位貓女士,冒昧了,只是做一下情況了解?!?p> 調查員朝著沙漠貓道歉,沙漠貓大氣地擺了擺手。
“……對了,剛才楊調查員遇到我,對我說,季先生你身體里似乎也有一些法力,不知道是怎么修行的,方便說嗎?”
“方便啊……就是貓姐往我身體里灌啊……灌著灌著就有了。”
季梁很自然地說道。
這些天,貓姐都朝著他身體里灌了好些次法力了,
加上他身體里法力跟著貓姐學得呼吸法修行,也再越來越多,
季梁感覺自己已經(jīng)越來越厲害了。
再過段時間,說不定十個他就能打贏貓姐了。
“灌?”
調查員打出問號。
“對啊,灌……”
“灌?”
“……”
季梁聽著調查員重復問了兩遍,也不太確定了。
轉過頭看向貓姐,就看到貓姐也再看到。
一人一貓對視了一眼,有些心虛了。
“有啥問題嗎?”
“看季梁先生你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應該是沒什么問題……”
“這樣吧,后面季梁先生你自己申請一門修行術法,自己看看應該就知道了……”
調查員目光怪異地看著這一人一貓。
就他目前了解到一些粗淺知識,就告訴他,
這個季梁實在天賦異稟,加上命大。
這個沙漠貓怎么看也不像是了解修行法的模樣,
這個季梁也不了解,就這樣,就敢將法力直接往季梁身體里硬灌。
這玩的也真是野,
這季梁也竟然還活得好好的。
……
“……啾啾。”
草木叢生的山林里,一只飛鳥落在了一顆桃樹的樹杈上,啄食了下枝頭的顆桃子,
再偏過腦袋,似乎有些好奇地望了望樹下那兩道身影,
或許是在疑惑,這深山老林里怎么突然來了兩個人,又或者單純只是望望。
緊跟著,那只飛鳥騰起,就飛遠了。
樹下,
自然就站著徐楓和阿孟。
伸手,就從樹上摘下兩個桃子,擦了擦,徐楓遞給阿孟一個,
就拿起手里另一個桃子,咬了一口。
老實說,
這桃子并不怎么好吃,有些酸,甚至有些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