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包子鋪還在呢?”
淚眼婆娑,眼眶紅著,老頭張著嘴,反復(fù)動了動,只是問了這樣句話。
“還在,原先的老板歲數(shù)大了,現(xiàn)在的包子鋪已經(jīng)交給她女兒在經(jīng)營,不過還是在那個地方,味道也依舊是那個味道。偶爾原先的老板也會過去看看?!?p> “漲價了吧?”
“嗯,是漲了點?!?p> “是該漲了……多這么些年了?!?p> 老頭低下些頭,將剩下的包子接著往嘴里放著,一口口吃著,
直到吃到淚水再從眼眶中滾落,滾落到手里的包子上。
老頭又趕緊伸出手,有些慌忙地去撥開包子上滴落的淚水,
才發(fā)現(xiàn),手指都已經(jīng)有些被淚水浸濕了。
“……以前的時候,總是有個小孩,將自己買來的包子,剩下個擺在我跟前?!?p> “有時候包子還是熱得,有時候已經(jīng)涼了,但聞起來,都是同樣的香。”
老頭頓了下動作,望著浸進(jìn)去些淚水的包子,再出聲說道。
“我有看著他長大,不知道他后來怎么樣了,還在不在?!?p> 說著話,老頭的聲音已經(jīng)有些嘶啞。
“……梨鎮(zhèn)那條街上,以前那會兒,早上集市上開市過后,不光是那家包子鋪,還有些其他的早餐小吃店,就開始架上火,過一陣,就開始有香氣飄過來……那樣的味道……”
老頭說著,將剩下的包子都一口口放進(jìn)嘴里,
就這樣,一口口將包子吃完了,
剩下點包子的碎屑黏在手上,老頭都仔細(xì)放進(jìn)嘴里吃著。
然后渾身顫巍巍,佝僂著低著頭坐著,沉默著。
“啪嗒……啪嗒……”
只有淚水滴落的聲音,在桌沿邊響起。
“……香氣飄起來的時候,集市上的人也就開始多了起來。各種各樣的,來趕集的,就從我跟前走過?!?p> “有的會帶著小孩進(jìn)來燒香,有人急急忙忙趕著出攤?!?p> “有大人,有小孩。大人大多就背著個背簍,那會兒沒什么車,不太方便,孩子還小,來的時候,就把小孩放在背簍背來,小孩就在背簍里探出來頭,好奇地望著四周。回去的時候,就把買來的東西也背在背簍里,東西少,小孩也就待在背簍里,東西多,小孩就跟著大人身邊走著,一邊走,手里一邊啃著串大人買來哄孩子的糖葫蘆,或是個炊餅?!?p> 老頭還低著頭,回憶著他記憶里的一幕,
“廟跟前的空地上,有人擺攤,有人說話,樹下的青石板上,有人做著歇腳,有小孩繞著樹做游戲……樹就靜靜在那兒立著,看著……”
“我挺喜歡熱鬧的……以前那兒就一直很熱鬧著。過年的時候,過節(jié)的時候,趕集的時候,平常的時候……那條熱鬧的街上,隨時都有人……”
“有時候,還有那兒小孩,將從溝里撈起來的螃蟹,從樹上捉下來的蟬,獻(xiàn)寶似的,放到土地廟的供桌上……”
說到這兒,老頭重新抬起了頭,忍不住笑。
不過笑過之后,笑容收斂,忍不住就再有些恍惚,重新沉默下來。
望著吃過家鄉(xiāng)味道,回憶著的老頭,徐楓沒說話,只是轉(zhuǎn)過頭看向身側(cè)的阿孟。
阿孟接過了徐楓剛才遞過去的,那一捻裝在袋子里的土,揭開了桌上茶壺的蓋子,
將那一捻土,一點不剩的,倒進(jìn)了茶壺的茶水中。
“這是……”
恍惚間回過神的老頭,注意到了阿孟倒進(jìn)茶壺的那一點泥土。
像是猜到了,忍不住關(guān)切又躊躇地望著,出聲問道。
“這是老先生家鄉(xiāng)的一捻土?!?p> 徐楓看著阿孟將那一捻土倒進(jìn)茶壺,落入茶水中的那一捻土,就像是融入溫水中的薄雪,瞬間就化開不見了,茶水看起來也不見變化。
“這樣啊?!?p> 聽著徐楓的回答,老頭更加緊緊地望著融入了那一捻土的茶水。
“嗯……”
徐楓應(yīng)了聲。阿孟已經(jīng)將茶壺蓋重新蓋上。
拿起兩個茶杯,分別倒了兩杯湯水出來。
湯水出了茶壺,到茶杯里,還冒著些熱氣,
熱氣縈繞間,帶來一股香氣,香氣似遠(yuǎn)非遠(yuǎn),似近非近,
有些熟悉,似乎在久遠(yuǎn)的記憶里,什么時候聞到過,
只是嗅著這湯水的香氣,就讓人有種莫名安心的感覺。
就像是從暴雨中,急匆匆跑回了溫暖的屋里,還有你的親人招呼著你換干燥的衣服。
就像是還小的時候躺在臥室,雖然臥室燈熄滅了,但客廳里還透進(jìn)一些光,響著細(xì)微的電視聲和父母說話的聲音。
這種安心的氣味,讓人恍惚。
阿孟重新放下茶壺,站在徐楓身側(cè)。
坐在徐楓對面的老頭,在這升騰的湯水霧氣間,有些久久出神。
許久,才低下頭,愣愣地望著桌上這茶杯里的湯水。
“這是?”
“孟婆湯。喝了之后,就了卻今生凡塵,一生過往,到這里就徹底結(jié)束。再之后踏過奈何橋,就不是今生的事兒了?!?p> 徐楓說道,停頓了下,
“老先生可以喝了孟婆湯,從這里過,再入凡塵人間,也可以……”
地府正缺人手,而恰好老頭過去就是位土地。
如果他愿意留在地府任職,應(yīng)該也能留下。
說話間,徐楓還轉(zhuǎn)過頭望了眼阿孟,見阿孟沒有其他意見,應(yīng)該沒問題,才將話接著說下去,
“也可以,留在地府任職。這杯孟婆湯就可以不喝了。怎么選擇就看老先生自己?!?p> 徐楓說完話,止住聲,望著老頭。
老頭卻不知道聽沒聽徐楓的話,只是依舊久久望著身前那杯孟婆湯。
“……老板,你們聞起來這孟婆湯是怎么樣的味道?”
老頭出聲再說道,卻自己先給出了回答,
“我聞起來,卻像是梨鎮(zhèn)那條街上的味道,早上飄來的店鋪里的香氣,晚上人家屋里飯菜的香氣,土地廟前香火的味道,過年過節(jié)時候,鞭炮的氣味……”
“嗅起來是這樣的味道,我哪能不喝啊……謝謝老板慈恩。我還是想回人間走走,最好能再回到梨鎮(zhèn)?!?p> 老頭自己做出了選擇,他還是想飲這加了家鄉(xiāng)這捻土的孟婆湯,還是想回梨鎮(zhèn)人間。
徐楓沒再勸他,也沒再說其他話,
只是伸手,將自己身前那杯孟婆湯端了起來。
老頭再望著那杯孟婆湯頓了陣,也伸手端起了那杯孟婆湯。
“謝謝……”
對著徐楓再說了句,老頭先將自己那杯孟婆湯放到了嘴邊,
然后杯子抬高,先淺淺地嘗了一口。
徐楓望了眼老頭,也端起杯子,喝了口孟婆湯。
湯水還帶著些熱氣,入嘴入腹有些溫暖的感覺,就像是冬日里喝了碗暖湯。
不過,湯水的味道卻不濃烈,相反寡淡平常。
在徐楓這里,入口的這杯孟婆湯,就像是煮過餃子的面湯味道,
但喝著徐楓,卻有些沉默。
“……老先生,這杯湯水是什么味道?”
“嘿……就是那包子鋪連帶著賣的那碗豆?jié){的味道。有一絲絲甘甜……”
老頭笑了下,應(yīng)聲說道,然后一口將剩下的孟婆湯都一飲而盡了。
喝完之后,老頭目光卻又再恍惚了,目光明明在身前,卻像是落到了更遠(yuǎn)的地方。
徐楓看了眼老頭,聽著老頭的話,點了點頭,也抬起杯子,將剩下的孟婆湯飲盡了。
孟婆湯再入口,先依舊是煮了餃子的湯水味兒,
緊跟著,就還有些其他的味道。隨著那味道遞進(jìn),心里有些情怯的緊張,有些風(fēng)雨過后云散日出的安心,
就像是在自家臥室最熟悉的床上,只是周圍的氣味和環(huán)境,就讓人格外的安心。
飲下這杯孟婆湯之后,徐楓放下杯子,久久停頓了下。
沒有去體會這杯孟婆湯喝下之后的感悟,反而在追逐著這杯孟婆湯帶來的那些味道和感覺。
再抬起頭,看向老頭,
老頭的眼眶卻已經(jīng)再次紅了。
“我好像……看到了……看到了梨鎮(zhèn)那條街上現(xiàn)在的模樣……怎么這么冷清了啊……”
紅著眼眶,老頭說著,
“好像還看到梨鎮(zhèn)以前的模樣,小孩在捉迷藏,大人在說話……還是那么熱鬧……”
此刻,老頭不是什么廟里的土地爺,
就是個回不去家鄉(xiāng)的老人。
那兒就是他的故鄉(xiāng)。
“現(xiàn)在怎么這樣了……怎么還是這樣啊……沒事兒了,我就要回去了?!?p> 老頭沒再和徐楓和阿孟說話,放下了杯子過后,
就站起了身,要回家去了。
徐楓望著老頭起身,望著老頭從客棧后門外走出去,
也從桌旁站起了身,看著。
老頭追尋著腦海中翻騰出的,久遠(yuǎn)的卻還清晰著的記憶,
步履蹣跚,佝僂著腰卻抬著頭,紅著眼眶,出了忘川客棧,就踏上了奈何橋。
他要回家去了。
“……沒事兒了,就要到家了……”
這是從忘川河上,奈何橋上,傳來的老頭最后一句話。
徐楓和阿孟站在忘川客棧內(nèi),一直看著老頭的身影最后消失在奈何橋的另一頭。
“……阿孟,你說這位老先生會去哪兒?”
“應(yīng)該會去因緣交集的地方?!?p> 阿孟給出了之前類似問題的同樣答案。
“嗯……阿孟,剛才的孟婆湯,還能給我倒一杯嗎?”
“已經(jīng)沒了,徐楓。”
“嗯。我知道了?!?p> ……
“……別跑,你跑得動爺爺可跑不動了啊,一會兒摔了我可不拉你啊?!?p> 人間,梨鎮(zhèn)。
又是一天清晨。
曾經(jīng)和徐楓和阿孟,在土地廟廢墟前搭話過的老人,
再帶著孫子從廢墟前路過。
“……好了,好了,和爺爺好好散散步?!?p> “嗯……好吧……”
將孫子拉了回來,帶在身邊,老人繼續(xù)往前散著步。
不過孫子畢竟是個小孩,雖然還算聽話,但也好動。
跟在老人身邊走著,不時就轉(zhuǎn)國土,四處來回張望。
“爺爺,你看!”
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孫子指著路邊,大聲地對著老人說道。
“嗯?”
老人也跟著頓住了腳,望過去。
就看到自己孫子指著的地方,是土地廟的廢墟跟前,
大概就是那顆楓樹的樹樁位置。
樹樁上,似乎是落著什么東西?
老人歲數(shù)大了,視線有些模糊,
睜著眼睛仔細(xì)看了看,也沒有看清楚,
最后還是帶著自己孫子走了過去,走到樹樁跟前才看清,
“包子?”
看到樹樁上擺著兩個包子,老人頓時愣住。
不僅是疑惑怎么會有人刻意在這里擺兩個包子。
更是激起了他久遠(yuǎn)的回憶。
這里曾是土地廟,而在土地廟和這楓樹還在的時候,
他曾經(jīng)也將包子擺在過土地廟的供桌上。
有時候,他是在街上買得包子吃剩下的,有時候就是專門買去給土地爺?shù)摹?p> 有時候他發(fā)現(xiàn),放在供桌上的包子第二天就消失了。
小時候只是以為土地爺喜歡吃,就吃了。
后來大了只是想,可能被其他人給收走了。
望著這兩個擺在樹樁上的包子,老人再望著只剩下樹樁的楓樹,和這旁邊只剩下廢墟的土地廟,
心緒一時有些復(fù)雜,為還小時候的童年記憶,也為此刻的物是人非。
“……爺爺?為什么會有人在這兒放兩個包子???”
“……可能是吃不下,隨手扔在這兒的吧……你可不許浪費糧食啊,你要是亂扔糧食,小心我收拾你?!?p> 在自己孫子的問話聲中,老人回過神,就要帶著自己孫子離開。
“哦……”
孫子乖乖地應(yīng)著,還多望了幾眼那樹樁上兩個包子。
老人離開前,也看了幾眼這楓樹已經(jīng)腐朽漆黑的樹樁。
只是緊跟著,老人就又再頓住了動作。
“嗯……”
老人看到了什么,停了下來,蹲下了身,撥開了雜草,
這下看得更清了。
在已經(jīng)腐朽漆黑的樹樁根部,最底下的位置,竟然有一條綠枝發(fā)了出來,
只是一直貼著地面長沒立起來,又被雜草掩蓋著,老人許多次從這里路過,也沒看到。
“楓樹活了?”
“楓樹活了!活了……”
老人心緒更加復(fù)雜,望著這條新發(fā)的綠枝,有些愣愣地出神。
旁邊孫子只是懵懂地望著老人,在低著頭看著那條細(xì)枝。
“爺爺?”
“嗯?”
“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了。好了,我們走吧。”
回過神,又再頓了下。
老人將撥開的雜草重新?lián)芰嘶厝?,輕輕碰了碰那條楓樹新發(fā)的綠枝,重新站起了身。
帶著孫子,就離開了這兒。
孫子還有些好奇著,一邊離開,一邊回頭望。
回去的路上,
老人帶著孫子,又再偶遇了個同鎮(zhèn)的熟人,
“老錢,你去哪兒???”
“兒媳婦在醫(yī)院要生了,我這兒趕著送東西過去。”
“那恭喜啊,恭喜啊……”
“客氣,客氣,到時候來吃酒啊……我這兒趕著過去,就不說了啊?!?p> “行,不要耽擱了,快去吧?!?p> ……
“阿孟……”
“嗯?”
客人離開了過后,徐楓和阿孟就再空閑了下來。
搬了張?zhí)梢?,就又到了忘川河畔?p> 只是翻著各家經(jīng)典好一陣,徐楓也沒有念誦,
只是從坐著到躺著,又從躺著重新坐了起來。
轉(zhuǎn)過頭,徐楓還是喊了阿孟一聲,
阿孟轉(zhuǎn)過頭,等著徐楓的話。
徐楓望著阿孟,卻好些時候沒出聲。
阿孟也不著急,徐楓不說話,就一直安靜著望著徐楓,等著他。
“阿孟,你能不能幫我問問老包,一個人的下落。他差不多十年前就去世了,你幫我問下,他輪回了沒有?!?p> 這件事兒就一直掛念在徐楓心里,他知道不可能還在。
還是忍不住想問,特別是這回去了一趟梨鎮(zhèn)過后。
“嗯?!?p> “他姓徐?!?p> 徐楓再說了句。
“嗯?!?p> 阿孟就再點頭再應(yīng)了聲。
既沒有更仔細(xì)地問那個人是誰,也沒有問徐楓為什么不自己問,偏要讓她來問。
她好像知道。
阿孟抬起手,手里多了塊類似令牌的東西。
然后拿著令牌,阿孟站在原地,安靜了一陣,轉(zhuǎn)過頭,再望向了徐楓。
“徐楓,我已經(jīng)問過了。”
徐楓看向阿孟,頓了下,沒說話。
有些緊張而躊躇,但還是沒說話,只是等著阿孟告訴他。
“徐楓你要問得,應(yīng)該是你的爺爺吧。他十年前去世,沒有在地府滯留,到了地府之后,就去輪回了?!?p> “嗯……”
聽著阿孟告訴他這個早有預(yù)料的回答,
徐楓反而松了口氣,然后,緊跟著就是從心底涌出一些悲傷。
“要我再向他們詢問徐楓你的爺爺,來世的輪回嗎?”
阿孟望著徐楓,再問道。
“不用了。”
徐楓沉默了下,搖頭。
知道了,他難免就想再去看。
但他也知道,轉(zhuǎn)世輪回了,就已經(jīng)不再是同一個人,前世早已經(jīng)在過奈何橋前時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煩惱。
“嗯。”
阿孟輕輕應(yīng)了一聲,放下了手里的令牌。
徐楓抬著頭,望著身前安靜著的忘川河面,
想到的,卻是剛才喝下的孟婆湯。
孟婆湯的面湯味,讓他安心。
那時候收養(yǎng)他的老爺子,和他兩個人相依為命,
自然不可能過得太富裕,家里吃得最香的,就是老爺子自己包得餃子。
而剛才喝得孟婆湯,就像是有那個味道。
……
停頓了下,沉默了陣,徐楓再抬起了頭。
將諸多思緒壓下,只是轉(zhuǎn)過頭來再和阿孟隨意說著些話。
“阿孟,你剛才拿出來的那個令牌是?”
“嗯……差不多就是地府的手機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