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客棧里。
就看到客棧前門,這會兒多出了道身影。
是個腰背有些佝僂,以至于個子看起來矮小的老頭。
穿著身有些褪色的長袍長袖衣服。
這會兒挽著袖子,敲著客棧的門,又有些遲疑,不時轉過頭朝客棧里望進來。
看到了徐楓和阿孟,停下了敲門。
不過還是遲疑著,站著客棧門外沒進來。
“老先生,進來坐吧?!?p> “這是個客棧?我就不進來了。我還要趕路,我就是想問問路。”
“是個客棧。趕路?那老先生應該也走了不少時候了吧,進來歇歇腳吧?!?p> 徐楓朝著門口的老頭走了過去,再回身對著阿孟說道,
“阿孟,提一壺茶水出來。”
“好?!?p> 阿孟轉身去了客棧后廚。
門外的老頭在徐楓的招呼下,遲疑了陣還是從客棧門外踏進了客棧。
“不用茶水……我就坐坐就行?!?p> “沒事,來者是客。也不用老先生你的錢,隨便坐,歇歇腳吧?!?p> 徐楓招呼著老頭在客棧里,隨便張餐桌旁坐了下來。
徐楓先坐下,老頭先試著在另一張凳子上坐下來半邊屁股,
慢慢才放松下來,坐實了。
“老人家趕路是想去哪?”
徐楓望著老頭,再轉過身朝后廚望了眼。
后廚門,阿孟已經提著茶壺拿著茶杯走了出來,
到徐楓跟前,給徐楓和老頭各倒了一杯茶。
“老人家喝口水吧?!?p> 徐楓做了個請的姿勢。
順手在拿起個空茶杯,拿起茶壺,給旁邊的阿孟也倒了杯水。
對著阿孟笑了笑,遞給她。
阿孟接過茶杯,眨著眼睛望著徐楓沒說話,只是低頭小小酌了一口茶水。
“謝謝……謝謝?!?p> 對面的老頭捧起了茶杯,感謝著。
喝了口熱水,再長吐了口氣過后,回答著徐楓的問題。
“我是想去梨鎮(zhèn)。哪知道走到半路,就迷了路。周圍又起了濃霧,不知道在霧里邊胡亂走了多久,最后看到了這邊有房子?!?p> “想著該是有住戶,有人,就想著過來問一下路。老板知道梨鎮(zhèn)在哪個方向嗎?老板要是知道,勞煩老板給指個路,我也好早點回去?!?p> “梨鎮(zhèn)?”
徐楓原本仔細聽著老頭的敘述,聽著老頭提到這個地名。
卻頓了下動作。
“就是個那鎮(zhèn)邊上基本是山嶺環(huán)繞,山坡的梯田上基本是種梨樹的梨鎮(zhèn)?”
“對對對,就是那兒,我就是要去那兒!老板你知道?那我應該是沒走偏太多方向,這離梨鎮(zhèn)應該是沒多遠吧?!?p> 聽到徐楓的描述,見徐楓知道他說的地方,老頭精神有些振奮,興奮著點著頭應著。
“要是沒多遠了,麻煩老板就告訴我一聲,我現在就趕路了。”
“這里距離梨鎮(zhèn)怕是有些遠了。老先生還是歇歇腳再走吧?!?p> 徐楓頓了下動作,沉默了下過后,才再出聲說道,
“我知道這兒,只是因為我去過?!?p> “這樣啊……”
老頭振奮的神情褪去了些。
“嗯……老先生去梨鎮(zhèn)做什么?”
“不是去,是回啊。我本來就是梨鎮(zhèn)的人。歲數大了,落葉歸根,就想回去故鄉(xiāng)?!?p> “哪知道,許久沒回家了,認不得回家的路了,竟然在路上就迷了路?!?p> 老頭應著,
“老人家住在梨鎮(zhèn)的什么地方?”
“原先的時候,就住在梨鎮(zhèn)鎮(zhèn)上的入口那兒,街道口邊上。后來就搬了家,原先的房子早就沒了。”
似乎是因為徐楓知道梨鎮(zhèn),老頭應著,放下茶杯,多了些說話的興致。
“老板你知道鎮(zhèn)上那家賣包子的嗎,就挨著街道口進去沒多遠。她家的包子鋪開了許久,鎮(zhèn)子的包子就屬她家的好吃。原先的時候,一塊錢三個?!?p> “小小一個,松軟的面皮裹著點肉餡,就要剛出籠,冒著熱氣的最好吃,咬一口下去,就是鮮肉餡蒸熟了的味道,被面皮包裹著,一口一個,兩口一個?!?p> 老頭說著話,還比劃著。
“知道,鎮(zhèn)上就兩條街。兩條街各有家賣包子的?!?p> “對對對,老板你是真在那兒待過,不過另一家的包子比這家要大一些,但沒有這家的好吃?!?p> 老頭有些興奮地應著,
“這家的包子啊,從早賣到晚,從早上鎮(zhèn)上集市開始的時候,一直賣到下午集市收攤。一蒸籠一蒸籠的疊在了燒水的鍋上蒸著,蒸好了,掀開蒸籠蓋子的時候,香氣就順著街的飄。
街上一些跟著大人來的小娃娃啊,就問著他們爸媽要上一兩塊錢,圍過來要買……”
“集市上,還有賣糖葫蘆的,擺攤賣菜的,賣雞鴨魚肉……熱鬧著呢……我家就在街道入口邊上,街上一開集,我就能看到?!?p> “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還有請來舞獅子的,敲鑼打鼓的,也是就在我家門口擺弄著?!?p> “對了,以前我家門前還有顆樹,是顆楓樹,楓樹長得又高又大。夏天的時候葉子遮著陰,陽光就只能透過葉子的縫隙往下映照下來光,有時候光看起來就是一柱柱斜著照著,光里邊還飄著些細灰,看起來很有意思。風一吹得時候,葉子就嘩啦啦想。等著秋天的時候,葉子黃了,一晚上的風過后,就落滿一地,總是需要人去少。
有時候,樹旁邊還有小孩在那兒捉迷藏,有時候會躲在我家屋后面?!?p> 老頭像是陷入到了久遠的回憶里去,說完了話,又再頓住動作,抬著頭好一陣,
才重新轉回目光。
“現在歲數大了……每天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是想起來那地方。就想回去,回去梨鎮(zhèn)?!?p> “老先生沒有其他親人了嗎?”
徐楓頓了下,再從老頭這里了解著一些情況。
“沒有了,就只有我一個。年輕的時候,鎮(zhèn)上的人張羅要給我娶個媳婦,被我拒絕了。”
“后來離開了梨鎮(zhèn),去了別的地方,逐漸歲數大了,也還是自己一個,也沒再想過成婚的事兒?!?p> “沒有老伴,也沒有子女和其他人?!?p> 老頭搖著頭,再望向徐楓,
“老板,你去過梨鎮(zhèn),能不能跟我說說,梨鎮(zhèn)現在是什么樣了?”
“……我也不知道。我也很久沒去過了?!?p> “這樣啊。不知道那包子鋪還在沒在。午夜夢回的時候,感覺嘴里心里還有那個味道在,但仔細去想,又想不起來,那究竟是什么味道了?!?p> “怎么也想不起來……”
老頭說著話,揉了揉眼睛和額頭。
“以前,梨鎮(zhèn)鎮(zhèn)上兩條街,街兩邊都是些矮房子,現在怕是都變了樣子吧?指不準都成了高樓大廈了……”
“老板,我還是不耽擱了,早些趕路了吧,我歲數大了,腳程慢,早點走,也早點到地方?!?p> “老人家以前的房子都拆了,回去之后住哪兒呢?!?p> 老頭聞聲,再沉默了好一陣,然后笑著說道,
“隨便待在什么地方待一陣吧,只要是在梨鎮(zhèn)上就行。我歲數也大了,還是在家鄉(xiāng)待著舒服。”
“說出來不怕你笑話,現在我腦子里,都還是以前梨鎮(zhèn)的模樣。老板去過梨鎮(zhèn),就勞煩老板指個路吧,外面那些迷霧籠罩著,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么回去,找不著路了。”
徐楓望著這位問路的老頭。
從老頭的話里,基本已經能聽出來,老頭的執(zhí)念應該就是他還沒回去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的景象,故鄉(xiāng)的熱鬧。
鄉(xiāng)音鄉(xiāng)物。
只是不知道,能拿回來,融入孟婆湯里的執(zhí)念之物是什么。
再看著等著他指明方向的老土,再頓了下,說道。
“老先生,這里距離梨鎮(zhèn)還有些遠。即便我給你指了路,你也一時半會兒到不了地方?!?p> “這樣吧,我看幫你找個車載你一程,你給他錢就行,這樣你也能早點回去?!?p> “也行,也行,就麻煩老板了。”
老頭聽著徐楓的話,連忙點頭應著。
“那就勞煩老先生在這兒坐一下,喝點水,我去幫你找一下?!?p> 徐楓站起了身。
自然不是要去提老頭找車,而是要再去人間。
轉過頭望向阿孟,帶著阿孟,徐楓就往著客棧后門外走去。
身后,老頭有些忐忑地望著徐楓兩人走遠,坐在客棧里等著。
“……阿孟?!?p> “嗯?”
“我們這次去人間,應該就會去到梨鎮(zhèn)吧?!?p> “如果那位客人的執(zhí)念在梨鎮(zhèn),那應該就會去到梨鎮(zhèn)。”
“嗯?!?p> 徐楓和阿孟踏出了客棧后門。
在客棧后門外,卻在停下了腳。
如果沒意外,再往前,徐楓和阿孟就會再去到人間。
只是在這兒,徐楓卻頓了下腳。
“徐楓?”
“……沒事,我們走吧。”
見徐楓頓住腳不動,阿孟望著他,輕聲喊了一聲。
徐楓再頓了下,搖頭,只是帶著阿孟繼續(xù)再往前踏出了一步。
……
“……包子,新鮮的包子出爐?。 ?p> 徐楓和阿孟出現在了一個破敗的巷子里,
巷子外,就傳來了叫賣聲,伴隨而來的,就是一陣包子的香氣。
朝著巷子外望了眼,徐楓就再低下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
和前兩回來到人間不同,
這回徐楓身上卻還穿著和先前一樣的衣服。
“阿孟。我在別人眼里的面容有變化嗎?”
“沒有?!?p> 阿孟望著徐楓,搖頭。
“嗯。我們出去吧?!?p> 徐楓只是點頭,也沒再說什么。
阿孟牽著他的手,兩人就從這兒破敗的巷子里走了出去。
走出巷子,
巷子外,就是條街道。
街道的路面,坑坑洼洼,水泥路面許久都未曾修繕過,有些皸裂而散落著零星石子和一些灰塵。
街道兩邊,是些老舊而低矮的建筑,
不少房頂上還蓋著黑瓦片,屋檐下的墻上帶著些煙火常年熏烤留下來的油污黑塵。
或是敞開,或是緊閉著的房門上,帶著積年累月,撕不干凈又貼上門神圖畫和春聯紙屑的褪色痕跡。
這些店鋪,有些還在經營,有些已經關了門。
門上還帶著的,沒取下來的褪色招牌,顯示出了他曾經或許是個服裝店,或是個五金店。
還開著的店鋪,有家面館,有個小便利店,還有從巷子里出來,就看到的那家包子鋪。
整個街道上,也沒什么人走動了,人影稀落,有些冷清。
街道兩邊,自然也沒了賣菜賣雞鴨的攤位。
順著這冷清的街道往前望,
還可以看到,有些遠的地方,有聳立起的高樓,那是城鎮(zhèn)的另一側。
那里可能熱鬧一些,但這邊,就像是處被大多數遺忘的地方。
望著遠處的高樓,徐楓頓了下目光,再轉過了身,就看向了那家街邊的包子鋪,
如果沒意外的話,這家包子鋪,應該就是先前那客人,那老頭提到了那家包子鋪。
包子鋪的門上,掛著個褪色有些臟的招牌,
招牌底下,有塊從門上延伸出來的遮雨棚。
遮雨棚下,就是包子鋪的門面。
卷簾門往上收起來,挨著門邊,擺著和整個舊門面都有些格格不入的,有些新的蒸包子臺面,
上面放著的竹編蒸籠都有些舊得發(fā)黑,蒸籠最頂上,正冒著渺渺白煙。
白煙后,就站著包子鋪的老板,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
正從疊著的蒸籠上取下兩蒸籠蒸好的包子,忙碌著給買包子的客人撿著還熱氣騰騰的包子。
包子鋪前,雖然整條街道都有些冷清,
但還是有不少客人在包子鋪前徘徊,包子鋪跟前,靠著路邊,還擺著幾張簡易的桌子,給包子鋪的客人簡單坐一下。
“老板,要五塊錢醬肉包?!?p> “好嘞。等下……錢掃碼就行,現錢啊,麻煩這兒自己找一下零,我這兒拿包子呢,不太方便?!?p> 包子鋪跟前,熱鬧著。
包子鋪的老板娘拿著一個個塑料袋子,撐開就在拿下蒸鍋的蒸籠里,裝著一個個包子。
“徐楓……?”
徐楓頓在街邊,似乎有些出神。
阿孟牽著徐楓的手,一直在旁邊陪著他,在輕聲喊了他一聲。
徐楓聞聲,轉過頭,對著阿孟笑了笑,
再轉過頭,望著這條街和這家包子鋪。
這里,他的確是來過,還來過許多次。
眾所周知,猴才能從石頭里蹦出來,人顯然不行。
不過徐楓也差不多,他是出現在一顆楓樹下。
不知道是被他的父母扔了,還是他就真得是天上落下來的。
但顯然,還在襁褓里的他,不可能自己一下見風就長,他又不是哪吒。
他被一位偶然路過的老人撿回了家,是那位老人養(yǎng)大了他。
而他長大的地方,就是這里,梨鎮(zhèn)。
準確說,是梨鎮(zhèn)下面的一個村子里。
不過,在好些年前,撫養(yǎng)他長大的老人就衰老去世了??赡芤呀浻袀€快十年時間。這也是下了地府之后,徐楓也沒問老人的原因。即便是滯留,這么久也早該投胎去了。
而自那以后,他就沒怎么再回過梨鎮(zhèn)。
大學畢業(yè)以后,更沒再回來過。
成了個死宅,靠寫小說過活,也不需要和人交際,讀書那會兒的朋友天各一方,逐漸也缺乏來往。
就像是老包說得,他無父無母,沒有親人,沒有朋友。
人間和地府唯一的區(qū)別可能就是他那本剛上架的書。
總之,
這里,也算是徐楓的故鄉(xiāng)吧?
不過也的確是許久沒回來,或者說,有些害怕回來。
“走吧,阿孟,我們也去買兩包子,這兒的包子的確還不錯?!?p> 徐楓望著那包子鋪笑了笑,帶著阿孟走了過去。
排在了人群最后。
“……小哥,要點什么?”
“都有什么?”
“有鮮肉包,醬肉包,白糖包,蔬菜包。渾的一塊錢一個,素的五毛。”
輪到徐楓跟阿孟的時候,兩人身后已經沒顧客在排隊,
包子鋪的老板娘也要閑下來一些,能有些時間和徐楓兩人多說句話。
“漲了價了啊?”
“沒漲啊?哦……早就漲了,都漲了好多年了,現在物價啊,什么都在漲,都要花錢,就只能跟著漲了?!?p> 老板娘愣了下,然后反應過來說道。
說著話,再抬起頭,多望了徐楓跟阿孟一眼,
“小哥,你們沒經常來我這兒買包子吧?”
還來這兒包子鋪的,都是附近的住戶,
買幾個包子,再配個豆?jié){,就是早餐。
對來往的客人,老板娘基本都有些面熟,甚至能認出來。
“是不常來。老板娘看我面熟嗎?”
徐楓笑著應道。
“以前常來,搬家了吧?看起來是有些面善啊,像是看到過?!?p> 老板娘仔細打量了下徐楓的臉,有些不確定地說道。
也不知道這老板娘是真看徐楓有些眼熟,還是場面話。
大概是后者吧,快十年沒來這梨鎮(zhèn)了,老板娘也不可能記得十年前就不那么熟的一位顧客。
“感覺像是看到過……好久沒來了吧?今天吃點什么?!?p> 不管老板娘說得是不是場面話,這句話出口,徐楓還是有些觸動。
“……那就還是像以前一樣,拿是個肉包。兩個醬肉的,兩個鮮肉的?!?p> 徐楓笑著,順著老板娘的話說道。
“好嘞,四塊。掃碼或者給現錢都行。”
徐楓接過包子,摸了下包……整個人僵住了。
他兜里沒錢。
不過這時候,阿孟適時伸出了手,往著老板娘收錢的盒子里放進了錢。
對著阿孟笑了笑,徐楓給阿孟遞過去包子,
“阿孟,你也嘗嘗吧,這家包子味道是不錯?!?p> 帶著阿孟往著旁邊站了些,徐楓再對著阿孟說道。
阿孟望著徐楓遞過來的包子,連著袋子接過,輕輕嘗了一口,再點頭,
“好吃?!?p> 阿孟說著,將整個包子,一小口一小口吃了下去,
再將袋子里剩下包子遞給了徐楓,
徐楓看著阿孟笑著,拿起包子大口吃了口。
然后咀嚼著,吃著,逐漸放緩了動作。
包子的確味道不錯,算是好吃。
但似乎,和他在別得地方吃到的包子并沒有太特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