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月拾叁日,齊王府
天色漸晚,一片霧蒙蒙的黑色從天邊徐徐展開,籠罩到大地。鳳梧立在窗邊,看不遠處的侍女們著手點亮正殿前的宮燈,又傳遞著在門頭掛上兩只碩大的燈籠,終于令眼前這一片黑色里帶上了點微紅的暖意。
自下山那日起,她又回到了這熟悉的屋子,熟悉的感覺、記憶。一切好像沒變,一切好像又都變了,變得太快、太突然。眼前的寧靜像是夢境一般令她有些不能相信。對于未來,想出千萬種可能,但一時,實在不知如何是好了。
“在做什么?”
熟悉的聲音傳來,鳳梧轉過身去,對上一雙深沉的眸子,里頭是近在咫尺的、比夜晚更加濃重的黑色。只是不知從何時起,從那墨黑的云霧后頭隱約閃亮起幾點星光來,令鳳梧不禁低下了頭。
“沒什么……”
她喃喃著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見狀,似乎察覺到自己的異樣,容黎立刻挪開眼去,面上頭一次露出不太自在的表情。
“我見你好幾天都沒離開過這屋子,所以來看看……傷口還疼嗎?”
鳳梧微微揚起嘴角,輕搖了搖頭。
“不疼了。”
“那就好。”容黎笑了笑,眉眼溫柔。
“明日……是七阿哥的生辰,宴上或許會布置些有趣的玩意兒。去散散心吧?!?p> 鳳梧略想了想,隨即抬起頭,微微笑著看向他。
“好?!?p> 陸月拾肆日,御花園
為慶祝小七阿哥的三周歲生辰,御花園里早早騰出一大片空地來,稀稀拉拉地擺上許多戲臺子,不知作何用處。在戲臺子前邊,還和慣常一樣,是成排的小桌小幾,供來賓按序就坐。
這時天已完全黑,受邀的妃嬪臣子們幾乎都早早地站到了場地中央,互相談笑著聊些有的沒的。李妃穿著華服,在宮女的簇擁下緩步而來,一路上與他們問候著,直到終于瞥見了丹嬪,她徑直走上前去,咧開了笑臉。
“妹妹,恭喜呀!咱們的小壽星今天可是三歲了?這一眨眼的工夫,馬上就成大人兒啦!”
丹嬪看了看懷里抱著的小男孩,又笑著看回李妃。
“是啊,時間過得是真快。只求這家伙將來能有太子殿下一半兒的那么好,我便要燒高香了。”
“瞧你說的!”李妃笑得合不攏嘴。
“對了,明日是六月十五,不就是殿下與公主的大喜之日嗎?這下改換我向娘娘道喜了!”
“同喜同喜!兩件喜事湊到一塊兒,咱們也真是有緣吶!”
“可不?只是有一樣不好,以后每年的紀念日,還得加上這小子硬來湊個熱鬧!”
“哈哈哈!”
兩人恭維著又說了幾句,李妃便微微點了點頭,意欲離開,不料剛一轉身,頭一個就碰見了容黎。
“齊王殿下?!?p> 她捏著嗓子欠了欠身,無意多言。抬頭間忽然瞥見跟在一邊的鳳梧,她立刻板起一張面孔,看看她,又看看容黎,最終冷哼一聲。
“你還真是,好本事啊……”
她毫不顧忌地直直盯著她,卻被容黎冷不丁地攔在了中間。
“論本事,實在比不過李妃娘娘。”
他冷冷道出這么一句,其中刻意咬重的“李妃”兩個字,頓時令李妃瞠目結舌。
“你——”
她一甩袖子,轉身走開了。容黎隨即拉起鳳梧的手,像是怕把她弄丟一般,將她緊緊錮在自己身旁。走著,走著,不出多遠,突然他頓住腳步,令鳳梧險些撞上他堅實的后背,接著,緊握著她的一只手也緩緩松開了。
不遠處,容修正孤身一人站立著,微微笑著看向他們。容黎立刻扯出一個冷笑,端起一副挖苦的模樣來,環(huán)抱著雙手向他走去,不顧仍停留在原地的鳳梧。
不知說了些什么,容修暗自垂下眼苦笑起來,就像往常一樣。
“他們好像一見面就會這樣處于對峙的境地呢……”鳳梧望著不遠處的兩人,默默想道。
又過了一會兒,他們似乎說完了話。容黎轉過身來,淡淡地望了她一眼,可沒有走近,而是又扭過頭去,漸漸走得遠了。
遠遠傳來人群的嬉笑聲,這一塊空蕩的角落里,只剩兩人呆呆地對望。終于容修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緩緩地邁出步子,向她走近。同時,鳳梧也感到雙腿像中了魔法一般,不受控制地走動起來。兩人面對面站定,迎來一陣短暫的沉默。
“殿下……”
“鳳梧……”
異口同聲。兩人相視一笑,接著又垂下眼來,直過了好一會兒,鳳梧才重又開口。
“殿下的身體可好了?”
“是的,多虧了你?!?p> 容修緩緩抬起頭,對上她一雙溫柔如水的眸子,那是從前在他夢里出現(xiàn)的、他注定要守護的東西。
“這些日子……實在是發(fā)生了很多?!?p> “是啊,現(xiàn)在回想起來,簡直像在做夢一樣。不過……一定會好起來的?!兵P梧說著,扯出一個大大的微笑來。
“在殿下成親之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咣當一聲鑼響,原本就很亮堂的戲臺子上突然迸發(fā)出幾乎炫目的光芒。一隊隊雜耍班子從光里走出,恭恭敬敬地走到臺前鞠躬,說過祝壽的賀詞之后,他們走回臺中央,擺好架勢,伴隨歡快的樂聲響起,四下頓時熱鬧起來。
“哇……”
看到這些,鳳梧眼里放出光來,這都是她從未見過的好玩的雜技。她拉著容修走到最近的一座臺子前,看到上頭滿放著許多奇形怪狀的石頭,不禁疑惑起來。
“這是做什么的呢?”
似乎是回應她的話,只見臺上高大健壯的男子俯身搬起一塊兒石頭,輕輕松松地頂到頭上,接著彎下身,稍一用力,這塊兒石頭便穩(wěn)穩(wěn)地,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落在了另一塊兒石頭之上。
“哇!”
四周傳來一陣喝彩,令鳳梧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但這呼聲很快就平靜下去,眾人看著石頭一塊兒又一塊兒地壘高,都不自覺屏住了呼吸,在心底里為他捏一把汗。終于最后一塊兒石頭也穩(wěn)穩(wěn)地落了高空,看著臺上這一副杰出的圖畫,鳳梧不由睜大了雙眼。
“好厲害,是一條龍!”
她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一步,想將這條龍的模樣看得更清些。但步子還沒邁出,就及時地被容修拉住。
“小心。”
轉過頭,見容修一臉擔心的模樣,她立刻將步伐收了回來,很抱歉地笑笑。可不出一會兒,她就將龍的事拋諸腦后,轉而被另一道景色所吸引。
緊相連著的一座臺子上,一個紅色皮球在半空中不停地跳動著,從這兒到那兒,從那兒又到這兒。底下,四位衣著鮮艷的舞者圍攏成一個圈,一邊靈巧地舞動著,一邊和著輕快的鼓點,游刃有余地用頭接下又拋出這個皮球,默契十分。
鳳梧拉著容修來到臺前,見識到這一幕奇妙而整齊的舞蹈,她更加高興起來,不斷指點著與容修說些什么,像個小孩子一樣樂開了花。顯然,她的歡樂氣氛也感染了臺上正舞蹈的舞者,只見他忽然停住要拋球的姿勢,小小地轉換了點方向,沖鳳梧笑了笑,接著他半蹲下的身子一屈一張,那皮球便輕輕地騰到空中,穩(wěn)穩(wěn)向她飛來。
女孩兒閃著光的雙眼緊緊盯著空中翻轉的皮球,腳步也不由自主地隨之挪動起來。終于,撲地一聲,皮球輕輕地落入了她懷里。
“我接到了!”
她轉過頭,興高采烈地對不遠處的容修說道??刹恢獮楹?,他這時竟像被定住了般,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是看見了什么很驚異的東西,滿眼忽然寫上了驚懼,令鳳梧臉上的笑容一瞬間也凍住了。
下一秒,不及她反應,突然一個溫暖的懷抱襲來,使眼前的世界緩慢地顛倒過來,一切聲音都變得遠了,她倒在地上,就像倒在云朵上那樣軟綿綿的。接著,是撲面而來的刺鼻的血腥氣味,滴落在她的臉上、脖頸上。
她模模糊糊地睜開眼,轉向一邊,入目卻只有漆黑的夜空,和點點虛無的純白亮光。
那一條龍,轟然地,消失了。
容修仿佛忽然之間變成了一根羽毛,即便四面平靜無風,他也無法支撐住自己的重量,輕飄飄落到了地上。從那一團血色中隱隱透露出兩點微弱的光亮,一點一點轉向四周,緩慢地搜尋起來,直至終于定格上鳳梧,他才淡淡地笑了。
鳳梧顫抖著伸出手,想握住他那一片張開的、冰冷的手心,卻突然被人從身后抱住。眼睜睜地看著面前那片染血的純白羽毛越來越遠,她像失了心智一般掙扎起來,換來的是容黎箍得更緊的懷抱。
天黑得不能更黑。人群騷動著亂作一團,卻是靜悄悄的。
太醫(yī)急匆匆地跑來,只是緩緩搖頭。
李妃跪倒在地,無力地哭泣,皇上將她攬入懷中。
麥伊像一座雕像般跪坐在邊上,一動不動。
眾人沒有不垂頭抹淚的。隱約中,鳳梧感到環(huán)抱自己的一雙手也不住顫抖起來。
侍衛(wèi)押著雜耍班子來到皇上面前,皇上吩咐幾句,他們便下去了。李妃卻像是忽想起了什么一般,向鳳梧投來狠戾的目光。
她扯著嗓子喊了幾句,侍衛(wèi)們猶猶豫豫地走上前來,但被容黎張手攔下。她頓時發(fā)瘋一般掙扎起來,頭發(fā)散亂得成了雞窩。容黎自始至終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將她密不透風地護在身后。
這一定是夢、一定是夢……如果是這樣,那請快些讓我醒來吧……
鳳梧多么希望這只是一場離奇的噩夢,可臉上洶涌的淚水卻無情地證明著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