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月貳拾壹日,太子府
夜色漸濃,紫禁城下的街頭巷尾這時被一種更為深邃的黑色所籠罩。太子府門前高高掛著兩頂火紅的燈籠,在冷風中散發(fā)出微弱的暖熱,站在下面,像是另一個白天。
小滿不停搓著雙手,來回踱著步子,時而伸長脖子朝巷口費力地張望,直到從那里望見自己心里正念叨的人,臉上才終于現出一點喜色。
“殿下!”
未等他進門,小滿立刻上前要說話,但看了看左右隨從,還是盡量壓低了聲音。
“殿下,林姑娘她……昏迷了?!?p> 容修一路疾走,到了房門口卻突然慢下腳步來。偌大的屋子里閃爍著燭火,一片亮堂,空氣里飄蕩著淡淡焦糊味與粥米香氣。他躡手躡腳地輕聲走進門,似乎是怕吵醒了床上正熟睡的女孩。
一盞油燈下,鳳梧靜靜躺著,雪白的臉上無了往日的生機,只伴隨著緩弱的呼吸微微起伏。悄悄地,他坐到床邊,看著女孩夢魘中虛弱痛苦的模樣,感到心像是刀割一般痛。
“殿下,”小滿這時回來,開口喚他,“劉太醫(yī)來了。”
“哦,”他連忙轉過身,扶起正欲行禮的太醫(yī),“太醫(yī)不必多禮。”
“請您先看看吧。”他說著退到一邊,讓出位置。
太醫(yī)很恭敬地頷了頷首,走來坐下,將手把上她的脈。似乎覺察到不對,再三確認后,他的神氣凝重起來。
“姑娘是……何時開始昏迷的?”他問小滿。
“今天早上?!毙M低著頭想了想,說,“一大早上,姑娘起來時還好好的,還與我說話來著??刹恢醯?,就過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吧,等我再回去時,見她已倒在地上了?!?p> 她說著,目光轉向床上人,擔心起來。
“不過,她也不總這么昏著,時而能醒過來,只能喝一兩口水,吃不下東西,過不了一會兒,就又暈過去了?!?p> “嗯……”太醫(yī)點著頭,望向榻上女孩,一邊捋著胡子,若有所思。
“好,我了解了?!?p> 他走到桌前,拿一副紙筆,低頭寫了什么,然后遞給小滿。
“這是張溫補的方子,你去藥房拿了,一天三次,叫姑娘服下。”
“是。”
小滿接過方子看了看,立即轉過身出門去了。待她走遠,太醫(yī)這才轉向容修。
“殿下,”他微微頷首,神色間稍有些顧忌,“姑娘脈象有異,似是……中毒之兆?!?p> “中毒?”容修皺了皺眉,“太醫(yī)不妨詳細說說。”
“是。”
“依臣的拙斷,若因誤食或其他而昏迷,脈象應是極平穩(wěn)且舒緩的,可姑娘脈象糾結,看其形容,倒像是起于臣所知的一種毒物,叫云完散?!?p> “云完散?”
“是。這曾是宮中治療瘋病的用藥,常人只要吸入一點兒便會發(fā)作,也正是像這樣長久地昏迷不醒,甚至失憶。”
他稍一琢磨,又說:
“若真是此毒,依姑娘如今的狀況來看,大概是許多年前便種下了根。”
“那……可有解法?”
太醫(yī)緩緩搖了搖頭。
“這毒不要人性命,但也無藥可解。唯一能克制它藥性的倒有一物,每日服用可以維持生活正常,但對身體的損耗只會更大。眼下臣開了一劑代用的方子,可先試試,若不能起效,便只能制此丸藥。”
“好,”容修垂下眼來,“有勞您?!?p> 兩日后,鷺苑
天氣悶悶的,漫布著霧靄,仿佛頂上一張密密的乳白色紗帳將天日與人間阻隔了開來。麥伊無所事事地趴在窗邊,看天,看空氣,感到自己也像這連日煩人的霧天一樣陰沉。自打那日晚宴之后,太子還再沒來看過她。
她當然可以主動去找他,但那樣,難免會駁了她作為公主的面子,搞不好日后還會落人笑柄。再者說,如果他在忙呢?當面被拒絕可是會更難看。嗯……他一定是在忙,非常忙,以至于好幾天不能來看她,但誰知道呢,他心里可是記掛著她的。
想到這兒,她不禁微笑起來。
“公主……”
阿喬挪著步子走進屋來,吞吞吐吐地抬頭看她。
“嗯,怎么啦?”她笑著回問,心情似乎又很好。
“這、這回肯定錯不了了……”
阿喬說著,很試探地斜睨她一眼,見她卻依舊笑著,好像還不知道她在說些什么。
“太子殿下近來,每日都往——”她用手指暗戳了戳西邊,“往廂房那兒跑。有時跟在一個小丫鬟后邊,有時還親自端些湯湯罐罐的,在里頭一待,就是小半個時辰……”
“什么?”
她騰地一下站直身子,臉上的笑容頃刻間煙消云散。阿喬將頭埋得更深,做好了挨罵的準備。
“太子殿下近來,每日都——”
“豈有此理!”
麥伊猛地一拍桌子,嚇得阿喬撲通一聲跪下。
“呵,憑什么?”她冷笑一聲,一張精心打扮的臉逐漸扭曲變形,“她不過、不過是我撿回來的一條狗!”
她強忍住眼眶里打轉的淚水,一雙手攥成了拳頭。
“我去找他!”
她轉身要走,被阿喬及時拽住了裙邊。
“公主——”阿喬抬頭看她,聲淚俱下,“公主三思啊!”
麥伊被緊緊箍住,像定在了原地一般動彈不得。低頭,見阿喬匍匐在地,一副狼狽模樣,她泄了氣,冷靜下來。
“不,對,你說的對。我犯不著和殿下置氣?!彼龔难揽p中擠出一口氣,俯身將阿喬拉了起來。
“你剛剛說,那個丫頭怎么了?”
“她似乎是……病了。”阿喬擦擦眼淚。
“病了?”她一聲冷笑,轉向窗外,“好,我先搞定她。”
入夜,廂房
吱呀一聲,門開了,小滿端著碗罐從屋里走出。眼見著她越走越遠,麥伊趁著機會悄悄靠近。
吱呀一聲,關上門,一股辛苦的藥味混合著陳舊的木頭氣味頓時撲面而來。她捏著鼻子,轉身走到床邊,端詳起床上的人來。
幾盞燭燈下,鳳梧靜靜躺著,呼吸緩慢而均勻。
“殿下……竟然喜歡這樣的么?”她的目光游走著,嘴角逐漸上揚,“這樣……干癟的病秧子?”
話音剛落,她的目光停留到她的臉上,嘴角的笑容忽然頓住了。
“那天倒沒仔細看看,她長得其實還不賴嘛?!?p> “算了,”她搖搖頭,似乎想把無關的念頭趕走,“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了,麥伊。事不宜遲?!?p> 她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來,在手上掂量兩下,接著高高舉起,對準她脖頸的方向。
“對不起了,小姑娘。”
可下一秒,手中的匕首卻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落地生花。她先是一愣,隨即感受到手腕上的力道,抬起頭,看到容修竟不知何時來到了跟前。
“殿、殿下……”
她踉蹌著后退一步,匕首應聲掉地。
“我、我不是……”
“麥伊?!比菪薹畔率?,定定看向她,眉眼間五味雜陳。
“對不起,”他苦笑,“是我負了你。你若怨恨憤怒,讓它沖我來吧?!?p> 麥伊立馬捂上耳朵,顧自搖著頭,不愿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話。
“你……你竟然這樣護著她……”
她顫抖著退后,直縮到墻根里,終了狠狠剜一眼兩人,扭過頭,哭著跑走了。
容修舒一口氣,回到床邊坐下,一天到晚,這時感到些疲憊。但不礙事,他心里惦記著她是否還好,轉過頭,卻看到一雙閃著淚花的眼眸。
“你醒了?!?p> 淡淡地,他笑了。